裴东来就像无知无觉,只是呆立地坐着。
尉迟真金肺经被打伤,而后又落入严寒池水中,被裴东来救上来时已经冻得面无人色,送回家就发了高热,全身被火烧一样的烫。
高俊熬了伤药给他灌下去,又为他施针渡穴——疗伤倒是可以先缓缓,最怕的是热度降不下来肺里邪火不褪,如果是持续这样的热下去,人真是不好说了。
他是老实人,把情况一字一句如实说了,裴东来听了后倒是面色看不出异状,只是回身坐下后便再也没有理过他。 高俊不上不下地斤站了一会儿,终于上前一步。裴东来却在这时像忽然醒过来般,缓缓回过头。
他眼白里尽是血丝,两眼红的吓人,声音也沙哑了,“你刚才叫我啦?”他问,又见到桌上的热水和高俊手里的布斤,表情迷茫地思索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好,你放着就行了,回去歇着吧。” 他整个人就有如比平时误了半拍,动作极为缓慢,连说话的语气都和缓了,同往常犀利冰冷的样子全然不同。
高俊也一样焦急,但见他这幅样子便知道自己是帮不上忙了,只好先退了出去。
入夜后起了风,头顶逆着风向的瓦砾哗被逐一掀起,啦啦一片急促作响。
即便是把门窗全紧紧拴上,房里还是越来越冷。
裴东来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倒吊在了这一场狂风里,连接的细线岌岌可危,只要稍一用力,便会直接坠入万丈悬崖摔个粉碎。 他的师父从来都是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天兵神将,即便受伤生病都要同自己耍赖,把药倒掉偷偷喝酒,不听劝告地动起怒来,要不拍坏桌子,要不撞破屋顶。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的脆弱苍白,嘴唇都没有血色。 裴东来把所有能找到的棉被,衣衫都翻出来,紧紧包裹在师父身上。他觉得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怖高热正从被褥下窜出来,将生命力全一起带走,裴东来死死地按住背角,将它们留下。 他用额头去碰尉迟脸颊,不知是自己过于惊慌还是情况又有恶化,只觉温度更高。 裴东来抬起头,两个人的脸颊都一片湿漉。 他几乎绝望。
裴东来还是个撅着嘴的小童时,曾有一次师徒吵架,一大一小一红一白两个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像两只气鼓鼓互相亮出爪子的豹。
尉迟真金骂道,“知道同师父吵架了?真长本事了就走啊!再也别回来!”
裴东来被他口不择言的话刺痛一下,倔强地撇了撇嘴,扭头就走。
那天太阳很烈,裴东来吵架出走自然没拿伞或帽子,但仍负气地一个人在光秃秃的道边走了许久,炽烈的阳光下,他越走越晕,身体愈沉,抬起袖子擦一把脸,才发现手背上全被晒出了整片红色的疹子。
反正师父也不要我了,就让这太阳把我晒死。
他负气自虐,也不去找地方躲避,仍然继续走下去,渐渐双目迷茫,意识游离,终于委顿在地。 小裴东来的身上一阵热一阵冷。他喉咙干渴如火烧,不禁张开嘴吃力呼吸,呻吟出来。有冰凉的水自他微张的嘴角丝丝缕缕灌进来,滋润他干涸的口腔,熄灭喉头的焰火。他在朦胧中寻到一具躯体,本能地紧贴上去,在那里贪婪地索取温度,化解自己的冷和热。
翌日清醒过来,外边天光大亮他却无法动弹。师父趴在身边,单手搂住他,将他紧紧贴在自己赤裸的胸口。 尉迟睡得很轻,红色的睫毛扇动几下便睁开眼来,正好看到裴东来望向自己。他似长松了一口气,疲惫的水色眼睛里终于透出笑来。
“东来,别生师父的气。”
数九寒天中的裴东来终于走投无路,他解除全身衣衫,爬上床去,牢牢地搂紧了师父。 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潜入暗夜的白色巨蟒,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处可以取暖的光源,他便就不顾一切地滑了过去,紧紧缠绕,再也不放。
裴东来天生白子,性子和样子都是雪一样的冰冷,尉迟真金却是火焰,从相见的一刻起便注定了会把雪融化。 裴东来知道自己喜欢师父,想要紧紧拥抱他,同他分享一辈子的快乐,永远相守。但他还知道这就是罪孽,几乎天理难容,抱着这样的想法,多看师父一眼都是亵渎。 他这样反反复复地折磨自己,几乎心力交瘁,似乎人生也再难支撑。但到了这会儿却都无所谓了。
他已经死过一次。从赶到鬼市,把师父从寒冷入骨的水中救起,溅了一身他呛出的血水时起,裴东来就是个死人了。他行尸走肉般地眼见师父一点点憔悴,渐渐走向死亡,一切礼义规矩,滔天的罪孽都再没任何意义了。
他钻在被褥中,扯开尉迟中衣的带子,将他衣裤全数褪下,丢于一旁。他已经长得足够高大强健,可以将师父收拢抱在怀里,像孩童时期所感受的那样,反过来用自己的臂膀保护师父。裴东来两臂紧紧拥起尉迟真金后背,手掌贴住他汗湿的皮肤。火一样的热自四肢百骸,每一个穴位的血脉跳动处缓缓流淌而来,进入他的体内。 只有这样才能救他们两个。只有这样,他们俩才有机会活。
尉迟真金的嘴唇烧到灰白干裂,带着血纹,裴东来想要将那碍眼的血色擦去,手臂却又不忍放开。他闭起眼睛,小心地贴近。
舌尖轻轻扫过,细微的咸腥味融化在齿间。 就像是嗜血的野兽,被一点小小的腥味勾起了全部神经。 裴东来脑中拉紧的弓弦瞬间崩裂,他单手托起尉迟后脑,深深亲吻下去。 未经人事的唇舌游走于火热齿间,湿润每一处口腔,原本已经干枯撕裂的嘴唇重新变得柔软,令他更不想放。
已经破了的戒犯了的罪,到底应该要如何放开?
“师父,别生东来的气。” 裴东来低声趴在尉迟脸旁耳语,声音近乎哽咽。
他心肺都被尉迟身上的火烧到生疼,疼的近乎迷离,疼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还隐隐听到师父在呼唤自己。
“东来。” 裴东来几乎用尽全力地抱着师父。
“东来。” 他浑身一震,从师父颈侧抬起头来。
他看到水蓝色的眼眸正透过一片朦胧雾气,默默凝望着自己。
第十三章
邝照得了消息,一大早就紧忙赶来,才看了躺在床上的尉迟一眼,眼眶就红了。
“大人,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们哇!!”
高俊在一旁收拾银针,听了这话手一哆嗦,“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啊……”
邝照用袖子抹抹眼角,“你说得对,我只是觉得案子接下来的部分大人不能参与了,再加上一时情急……是我失言,是我的错。”
尉迟真金刚被扎过银针,好不容易有了点精神,被他俩这样一吵,顿时又头疼起来。 “东来呢?”尉迟张口,声音细弱蚊声。
邝照和高俊马上安静下来。
“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东来在厨房守着炉子煎药。”邝照向外张望,“估计是太担心你,我见他脸色也不好,你如果想找他,我叫他进来。”
尉迟两颊忽然便红了。 “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又发热了?”高俊身为大夫赶紧过来关心,尉迟心中尴尬,使尽力气推他一下,“你去外边陪着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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