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神都又能做什么?还不是同几年前一样,无处可去生不如死,我就是要在这里向妖后讨债,将她这几年欠我们的,全部讨要回来!”
高俊被他突如其来的声势震慑,向后退缩两步。
“师兄,那年我家里人都因为瘟疫死了。我那么小,连个名字都没有,眼看就要活不了了……是师父收留了我,其他师兄像哥哥一样地带着我……但是金吾卫来的那天起,什么都完了。我们师门的兄弟……这短短几年里就死了一半啊!我们究竟做错了些什么?只是因为师父医不好皇上的病?还是因为大师兄替狄仁杰说话?只是因为这样,我们就不能活么?” 他激烈地吼叫,火光映照下,满脸已经皆是泪水,高俊不愿去看去听,紧紧闭起眼睛,几乎想要夺门而逃。
“我这几年一直在游走,联络各方反对妖后的势力,过的也都不是人的日子。整日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几乎都要忘了自己长的是什么样子。当我第一次发现你配的药竟然起到了那种效果,我的心中是多么的高兴!好像是在暗不见光的地方,忽然又看到了一线光明……药人痴痴傻傻,起初我根本无法控制,与他们相处的 时候也不知下一刻会不会就被发作的药人拧断了脖子……但我都忍下来了!只要是想到妖后会疼,会因为我做的事而纠结动怒,甚至会因此而被拉下宝座一文不值, 就好像什么都是值得的了!” 他紧紧抓住高俊的两边手臂剧烈摇动,无视对方的痛苦。 “我这几年……这一辈子,也就只有复仇这一件事要做了!师兄你若是懂我就一起来!若是不懂……你又怎么能不懂!”
“你这个人,还真可笑。” 话音伴随脚步,自地道入口传来。
高俊的小师弟先是一惊,待表情舒缓下后,又是讽刺地笑了笑。
他转过头看看被自己钳着的师兄,翘起眉毛,冷冷说道,“我刚才还以为你是真的向着我,其实还是带了这个大理寺的白子来,一同算计我?”
“你说这话,还真是高估了他。”高俊还未能反驳,裴东来已经行至洞口两人面前。
“小胖,我对你说过,如果有事瞒我我会生气。”裴东来步伐沉稳,不疾不徐缓缓站定,“三个有嫌疑的人中找出一个,你同他们是朝夕相处的师兄弟,即便不能确定,印象总该留着,你却硬说想不出,那时起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已经知情了。”
“王溥精通医理和奇门异术,做条密道不算奇怪。他宅子荒废已久,到处破破烂烂,搜查的人都不情愿用手去碰,但靠西的柜子后又有三处青苔被擦落的痕迹,我不得法而敲不对机关,你却是门中高徒理应知道,但你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小胖,若不是我今日这样尾随着你,你当真打算将他放走么?”
裴东来厉声问道,“我师父护你这么久,为了保护你添了一身的伤,你这么做又有半点对得起他?” 高俊已经泪如雨下,悲戚道,“裴公子,我知道他不是东西,但又想给他找条路,好歹留着命……我这一辈子都对不起你们师徒。”
那师弟听裴东来说完,没有害怕,反而冷笑道,“如此说来,你还是一个人来的?倒是好大的胆子。” “我已经放出讯号,大理寺人马很快会到,在此之前,我确实想要一个人来,同你说个事。”裴东来白色的嘴角勾起,也是向他笑了一笑,“别人欠你的,你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你欠别人的,是不是也该归还?”
“你手下的药人均是从神都附近找的普通乡民,趁其不备忽然袭击,再喂药将他们毒到丧失人性任你摆布,大理寺已经列出这段日子的失踪人口清单。”裴东来郎朗张口,“不如你来告诉我,这其中是哪些人欠了你的债,活该被你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样操纵性命。” 浅色的瞳孔慢慢转动,再移回高俊身上。裴东来继续说道,“你杀了新罗使节,杀了年轻御史,杀了天香楼花魁。这些人又欠了你什么,他们的亲爱之人,需不需要也为你的伤痛而痛苦。”
他抽出手中唐刀。 唐刀的刃不同于板斧,磨得极快极薄,刀口亮到几近发白,握在通体雪白的裴东来手中尤为瘆人,传递出的,全是刺骨寒意。
“这世上不是你一个人被师父养大,也不是你一个人被师父起了名字。你对自己师门爱惜无比,心中充满愤恨,其他人也会视师父如生命一般,不容你欺负挑衅,受不得一点委屈。” 唐刀横在胸前。裴东来双手持刃,周身遍布悚然杀气,全然化身为了地底深谙中的白色厉鬼。
“今天我就要一笔一笔,认真同你讨债。”裴东来话音才落,举刀便劈。
高俊也没有想到他办事这么利落,似乎自己还没从话里出来,裴东来已经带着刀风席卷而来。他下意识又要去护着师弟,但手一伸出摸了个空。
他的师弟操着鬼魅般的身影,轻飘飘地站上了远处山壁上的凸起。裴东来一击不中刀尖翻转顺势再上,那人冷哼着,掏出竹哨咬在嘴里。听不见的哨音在洞中回荡。 两条身影从阴影中齐刷刷窜出,向裴东来袭去。
裴东来举刀去挡,两个药人一齐劈在他的兵刃之上,他向后急退两臂发麻,虎口瞬间裂开。 药人招式并不高明,战斗起来依靠的全是怪力。裴东来虽然虽然功力高于他们,但才及弱冠,身形瘦长,比拼力气赢不了他们,一时间只能闪躲周旋。 高俊看裴东来形势凶险,急得对师弟大吼,“你既然身怀绝技,为什么不走!一会儿大理寺的人赶到,你照样逃脱不掉!”
他师弟立于高处望他,极轻蔑地笑了一下。
高俊呜咽,几乎跪下来求他,“我和大师兄自小将你拉扯大,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算是师兄求你,收手吧,仇恨怎么会有止尽的那天?为什么就是不能放下……” 师兄弟二人争执不下。裴东来这边,虽然看似被动,心中却是极冷静沉稳地。他认真思索着战况,身法丝毫不乱。
他虽然没有同药人交过手,但从尉迟真金的描述中,也对药人实力有了了解。尉迟第二次与药人交手,身上本就带伤,情况已不可考,但第一次明明占尽上风仍没讨到便宜,只是因为没下杀手。 裴东来不做无准备之仗,来此之前已经有了算计。若是要战胜药人,就要抓住转瞬即逝的刹那机会,保证一击毙命,绝不留情。 他看似简单躲避,实际一直留意走位,来回兜转,左手小心地按住腰间板斧。 裴东来忽然身体一个翻转,踏上岩壁,借力斜飞出去。一道银光从他左手闪过。 尉迟自己武功走的轻灵路子,总嫌弃徒弟的脱手斧笨重,不够变通。
但尉迟也说,不同的武器若是用对地方,就能起到奇效。
银光盘旋着闪过,所到之处忽然红光一片。鲜血不住喷涌,让人近乎看不清楚。
再能看真切后,地上就多了一个仍在翻滚的头颅,和一具少了头颅的尸首。
高俊的师弟也被这血腥一幕惊了片刻,口中的哨子稍停顿一下。裴东来攻势不停飞身上前,贴近另一个药人持刀一挥。 又是一具被斩首的尸身。
裴东来捡起自己插在石缝中的脱手斧。仰起头来,亮出一张溅了血点的雪白脸孔。
“你……”立于岩壁上的人被冷冷盯住,也不由得两手一阵颤抖。 裴东来不及二十,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连人都没杀过,尚未尝过血腥不入流的毛头崽子。
“……果然是妖后养的刽子手。” 他两手一挥,又是两个药人自藏身处飞出。裴东来手持一刀一斧,毫不畏惧迎敌而上。 高俊的师弟已经察觉了不好,他哨音愈来愈急,两手紧紧攥着,不一会儿便汗湿重衣。
裴东来虽然武艺不及尉迟真金,但冷静自持,非常狠辣,他的脱手斧沉重锋利,只要飞出就是势大力沉,几乎可以劈毁任何事物,另一边的唐刀则锋利异常的凶器。裴东来出手不多,但每次出手,就要取下一条性命。 药人一共八个,在鬼市被尉迟真金杀了一个后,今日一战已被裴东来砍了四个。 操纵药人的人紧咬竹哨,一嘴的血味,竟是把嘴唇在不知不觉中磨破了。他已被逼到绝路,再没有回旋的机会,到了这时只能背水一战。 哨音忽然改变,三个药人一齐蹿出。
他一直潜心研究操纵多人的方法,只是术法精妙,仅多一人也十分艰难。
敌人增多,但章法不如从前,裴东来虽然已经感到疲倦,却愈战愈勇,眼看又要得手。 一个药人忽然脱队,向着远方站立的高俊扑了过去。
裴东来一惊,就见小胖子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直接僵直在了原地。
裴东来立即脱战,紧追上去。
刀尖几乎已经贴在了高俊的鼻尖。裴东来在毫厘之间将他救下,死命地咬牙抵住力大无穷的攻击。 立即就有更多刀影追上向他袭来,裴东来架开两人身前的刀,将高俊推去一边抽刀去挡,他攻势气息皆被打乱,躲闪不及,眼前一花就见到利刃的银光已经飞至眼前。 裴东来在危急中下意识错身,避开了要害。匕首狠狠刺入肩胛骨之中,他极痛之下闷哼一声,唐刀也再持不住掉在了地上。
刺中裴东来的人已经近乎疯子。 他不再躲藏,好像只是为了杀掉对手,可以什么都不要了。 裴东来右手完全不能动弹,他被三个药人夹击在中间,只能用左手板斧勉强招架。 高俊见师弟握紧了匕首继续向前,立即扑过去死死地抱住对方双腿,不叫他再进一步。 “师兄,你到这个时候还是执意拦我?”
高俊哭道,“冤有头债有主,裴公子与几年前的事没有半点瓜葛,你已经造了这么多孽,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他师弟低下头,眯起眼睛想了想,忽然说道:
“你方才劝我放下是不是?只要是同几年前的事没有瓜葛,就应该放过是不是?”他说,“师兄,不如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虽然你一直不说,但我知道你想听的。”
他俯下身子,趴在高俊耳边问道,“你想不想听你那个相好,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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