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模样,简直……简直……”刘麻婆子不识字,说媒时夸姑娘相貌好的词儿也就那些个,车轱辘话似的来回说,大部分时候并不是真心觉得那家姑娘好看,媒人嘛,都是两头夸。宅子田地这些太实在的东西她不敢胡说,只能说说姑娘家多么好看温柔,小伙子多么结实孝顺了。
可这孙家丫头真真是难得的美人,穷街僻巷糙养大的丫头,愣是生了张比世家千金还白嫩的好皮子,眉目鼻唇也像照着画上的仙子长得似的,叫人见了挪不开眼。
“三姑是自己人,不会像别的做媒的编瞎话坑你。这位袁老爷,好多人家的姑娘巴结着求我给牵线搭桥呢!可这样的好事三姑哪舍得便宜那些外人?袁家开布庄的,在县里都有好几间铺子,更难得的是,这位袁老爷只有二十一位姨太太,正室死后一直没娶继室,你模样好又年轻,肚子争气些生个大胖小子,往后扶正不是不可能……听你嫂子说你样样都好就是有些贪嘴?你都不知道袁家平日里吃得多精细,糖点心知道吧?人袁家人都当零嘴日日吃的。”
喜宝的白眼快翻上天了。她是贪嘴,但也不至于为了点儿点心把自个儿卖了。别说那姓袁的二十一房姨太,单是年纪都够做她的太爷爷了。喜宝蓦地站起身,指着门口对刘麻婆子道:“滚!”
刘氏被骂了一通不说,见喜宝对她三姑刘麻婆子是这样的态度,觉得被喜宝丢尽了脸,心气不平地要扑上去和喜宝干仗。
还是刘麻婆子沉得住气,赶紧把刘氏拖去门外低声道:“你把她脸抓破了相谁还会要?听我的,先服软把这野丫头稳住,等和袁家定了日子把人弄晕了送过去就成。你也是实心眼,还真等她点头不成?这种事可由不得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说了算。”
***
下了值已是暮时,六福低埋着头急急地出了司苑局,秋日天气凉爽,他却是满脑门的汗,帽子被汗浸湿,紧贴着头让人不适。
出了宫门,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车夫殷勤地探出头来笑着招呼道:“这位爷,您是要去哪呀?”
六福转过头望了望司礼监的方向,忽然有些发怵。这一步要是走对了便能博出一个大好前程,若是走错了,这条贱命就保不住了。
瞧这位公公不像要走的模样,车夫扬鞭策马想去别地儿招揽生意,行了没多远听到身后那太监在唤他,又停了下来。
“去祥庆胡同。”六福坐进马车,抬起袖管擦了擦满脸的汗。
他没有退路,他进宫十几年了,眼看到了三十的大坎,却还只是个司苑局的小长随。他没有大富大贵的野心,只想攒些银子以后老了出宫不至于过分凄凉。说起来司苑局负责采买果蔬,也不是那种半点油水没有的清水衙门,可那点油水哪里轮得上他?从掌印太监到少监到监丞……层层下来根本轮不到他们这些最底下的人。
至于给各宫主子们送瓜果份例这样的肥差就更轮不上他们了,要知道,遇上出手阔绰些的娘娘,赏的钱物能抵小宫人们大半年的饷银了。
六福十几年没有半点升迁,倒不是他能力不济,实在是没有门路。把他拉了名下的那位老太监在他进宫后不久就犯了大错被活活杖毙,他侥幸没被连累,却也再没攀上别的关系。别看太监们都是断了子孙根的,偏偏是最重传承的人,那些好不容易空出来的差事搞得跟世袭似的,你要没有门路,就等着做个小内使做到死吧!
祥庆胡同转眼就到了,六福给了车夫数倍的车钱,嘱咐他忘了今日之事,又在胡同口的茶楼叫了份酥皮鸭和二两沧酒,他对待钱物一向抠搜,今日已算破费了。细细地嚼品完了才走向胡同深处的那处大宅——东厂厂公孟德来的私宅。
“烦二位通禀一声,司苑局内使六福求见厂公。”六福冲守门的屈身道。
守门之人见他的打扮便知品阶,没拿正眼瞧他,阴阳怪气地道:“要回事也该叫你们司苑局管事的来。厂公日理万机,难道寻上门的阿猫阿狗都得亲自挨个儿见见不成?”
这话搁寻常人身上定会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可进宫做了太监的男人已是走了最没脸的路,再难听的话也听过了。
六福陪着笑,上前从袖口里掏出所有积蓄对着守门之人的袖管递了过去道:“事关重大,耽误不得。”
守门之人面色有些松动,怕因自个儿误了厂公的事,又怕这小太监因小事叨扰了厂公连累自己受罚。正迟疑着要不要去传话,里面像是知道有人来了似的,出来一个身着褐色公服,头带小尖帽的男人,看模样三十来岁。六福知是东厂的番子,忙地行了礼。
“随我来吧!”男人在前面带路,六福躬身垂首颤颤巍巍地走在后头。
六福在宫里伺候了十几年,虽说没享用过多少好东西,大排场还是见过不少的。饶是如此六福还是惊叹于孟公公私宅的格局陈设,连花园里铺就的石板都是上等的玉石料,打磨得跟镜面似的。
“在此且等着。”东厂的人命六福在廊下候着。过了会儿来领六福,二人兜兜转转走了许久,六福都快记不得出去的路了,东厂的人终于将他带到一处门前:“进去吧!”
一旦没了退路,反倒不似方才那样畏首畏尾心绪不安了,六福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走进了幽暗的屋子。
屋子里有股异香,六福不敢拿眼睛乱瞟,跪在地上回话道:“奴才六福,见过厂公。”
“听说你有事要当面回禀?”孟德来隔着一道琉璃屏风问六福。
“左佥都御史姚大人家的公子姚显,去势后只撑了半柱香就没了……”六福吓出了一身的汗。这事本不该他知道的,他不过是司苑局一个小内使,和净身房那边八竿子打不着。偏巧他今日去净身房送东西,正遇上那姚显流血不止,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断了气。
姚大人和厂公的恩怨六福是知道的,当年姚大人举发厂公的儿子孟广深贪污军饷,害得孟广深下了大狱,当时厂公还没有坐上厂公之位,只是东厂的一个千户,不过手段阴辣恶名在外。刑部大狱东厂伸不到手,狱中又有无数被东厂残害的人,于是,那孟广深下狱不多久就离奇死在了狱中。
这仇厂公一直记在左佥都御史姚和正身上。只因那孟广深是他去势入宫前唯一的儿子,后来认再多的干儿子终归不是自己的血脉。厂公恨姚大人,得势后给姚家安了大罪,皇上念在姚家世代功勋,只下旨将姚家众人发配到南疆。
这种结果孟德来自然不满意,所以才命人在姚家上路前偷抓了姚和正的唯一的儿子姚显。他抓姚显进宫,一是要姚家断子绝孙为死去的儿子报仇,二是留着姚显在宫中有大用。
孟德来早料到姚显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会禁不住折腾,他就没打算让姚显活着。想着等姚显一死,找个小子塞进宫里一顶便是。
“死得这么干脆倒是便宜他了。”孟德来的声音如往常一般阴沉古怪,过了半晌披着外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到外屋的椅子上对六福道:“此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认得姚显?”他再权势滔天也不敢明着把姚显弄进宫,这个小太监又如何知道死去的那人是姚显?
“奴才过去办差偶然撞上的。说来也巧,大前年皇上赏姚家东西,其中有箱东南进供的时令果子,奴才抬东西同去时偶见过姚公子一面。”六福老老实实地说。
他隐隐感受到了命运那种玄乎其玄的东西。多年前偶然见到姚公子时,怎么不会想到眼前这个面容清丽的少年,会成为他往上攀爬的助力。如果他没抬东西去姚府,如果姚公子不是让人见之难忘的美公子,如果今日没去净身房送东西……但凡有一个如果发生,他都没有机会接近孟公公。
“怎么是你来回的话?净身房的人呢?”
“净身房里知情的怕被问责已逃了,奴才不敢声张,等下了值才赶紧来向厂公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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