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眼角下点着嫣红的泪痣妆容,唇点绛而红,露出的细细牙齿雪白耀眼。头顶戴着个随时能放下的巫女面具,面具顶端有雪白鹿角,鬓旁装饰着串串藕色珠花,面具后头是足足四层荷叶边藕色头纱,就快直拖腰部,头纱下侧垂挂细密的白色长绦。华丽轻柔的巫女服宽袖长摆,一层藕色一层白色,重重叠叠,用精巧的金线系着。聂怀桑本就身量娇小,层叠的长裙挡住双足,广袖下只露出十点指尖,江澄最近心烦,方才路过时听见群嘲之声才出手,现下看清聂怀桑的模样,晚娘脸都不摆了。
“江宗主久仰!”三毒圣手名声煊赫,能在不净世内院相遇,尹森之和乌弄影连忙上前施礼结交,匆匆奔来,“在下——”
“啪!”
尹森之捂住脸时,尚不敢相信自己生受了紫电掴脸之责。乌弄影疑惑道:“江宗——”江澄根本不听他讲话,扬起紫电又一鞭抽中乌弄影肩膀。
“以下犯上,”江澄冷冷道,“目无宗主的奴才。”
紫电是何等法器,江澄下手不重但也不轻,那两位家主登时负伤流血。尹森之羞愤半晌,却实在不敢冒犯江澄淫威,转而对聂怀桑道:“宗主,云梦江氏在不净世内院,当着您的面擅自责打聂氏两大属族的家主,您也不讨个说法吗。”
江澄心想老子十五岁当家主,遇见众家轮番刁难的场合多得去了,还怕你家聂怀桑讨说法吗。刚眯起眼要开口,聂怀桑却道:“三毒圣手与我自幼交好,论人品才干皆乃当世翘楚,他做任何事,自然都是有道理的。”
尹森之激怒得浑身颤抖,还欲理论,却被乌弄影摁住拉走。
“慢着。”江澄道,“家仆就要有个家仆的样子,退下难道不对宗主行礼吗?”
聂怀桑闻言一惊,连连摆手道:“啊,他们与我平辈,都是家主也不算聂氏家仆,我担不起……”
“你闭嘴吧。”江澄的紫电已化作戒指缠在他指头上,他眼神凶恶地摩挲着手指,瞪着尹乌二人,直瞪得两人对聂怀桑规规矩矩地行礼退下,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处:江澄此人如此暴戾野蛮,哪里配得上妙手仙子!这桩娃娃亲真是暴殄天物,将娇花插于一坨硬邦邦的牛粪之上。
江澄眼见两人离去时的表情与仓皇,也心知方才自己又凶狠太过吓到人了,余光瞟见聂怀桑瑶华照水般前来,有心想摆个正常的柔和表情,却只是抽了抽嘴角。
聂怀桑抱拳道:“多谢晚吟兄救我。”
江澄梗着脖子不看他,突然道:“那几只猫可好?”
他接话经常这样冷场,一时寂静下来,聂怀桑微微一愣,道:“啥?”
江澄背对着他道:“上回见你主持大典,你不是喜欢猫,当场养了几只吗。”
聂怀桑明白过来,尴尬地摸摸鼻子,怪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喜欢的是狗,封猫典上不肯杀猫,只是由于飞音是个猫痴,杀了她会难过的。后来那些猫都送她养了。”
江澄转过身看着聂怀桑,显然面露惊异。
“就为了,不让一个家仆伤心?”于是自己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
聂怀桑苦笑道:“我大哥生前待她极好,她也一心效忠大哥。”
江澄微微点头,道:“提起李姑娘我就想起来了——傅三月!”
他扬声唤来一位白白胖胖的女修,是李飞音的好友傅三月。傅三月天生笑脸,亲热地冲聂怀桑行礼后,问江澄:“宗主,你为什么脸红?”
江澄道:“聂宗主说李姑娘现下方便见客,我这里你也别跟着了,去找她叙旧吧。”
“遵命!”傅三月雀跃道,“宗主,你到底为什么脸红啊?”
江澄转身就走。
聂怀桑看着江澄的背影,突然把折扇摇开,极狡黠地一笑。
不净世。请灵祭。
“锁灵囊,锁灵囊,百年一渡仙人坠。”
檀香氤氲中,聂怀桑戴巫女面具,着巫女华裳,双手持桃木剑,精准地踏出“步步生莲”祭舞,在环形观礼台中央的圆形祭台上,有板有眼地请灵。
祭台背面是主家席,傅三月和李飞音正牵着手坐在一处,靠着讲贴己话,不时指指点点,又碰着额头双双一笑:“我特别想尝试下夷陵老祖那种姿势,下回见面时,我冲向你,跳起来,手搂住你脖子脚环在你腰间,你抱住我。”“饶命饶命,那可不行,我会摔成半身不遂的,到时候要像诸葛先生一样,坐轮椅怎么办?”“哎呀我在减肥的,会瘦啦。”
“遥望百年仙在水,今年仙人又落谁?”
宽大的袖子以优雅的弧度折过,聂怀桑在袖子旁露出半张脸,摆动腰腿,姿态典雅地旋转。他鬓边的珠花与头纱下的白绦随身舞动,桃木剑先指苍天,衣袖滑落露出他的小臂,又转身屈腿,灵活地一剑冲向大地,寓意佛陀诞生时步步生莲,“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祭台东面宾客席,江澄罕见地没顶晚娘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柔美的藕色,他虽然不得不答话,却并不看向旁边提问的人。金凌在他身边道:“这是聂叔叔吗?穿成这样才发现,蓝景仪和他身段有些像啊。”江澄皱眉道:“哪里像了。”金凌道:“那端庄又灵巧样子的像啊。舅舅你都不知道,蓝景仪可嚣张了,老是喊我、喊我……反正我下回要带壶天子笑去姑苏,灌醉他后逼他也穿这样一套女装,嘿嘿。”江澄道:“云深不知处禁酒。”金凌道:“所以才想看他喝酒后的样子嘛。他还说仙子是条肥狗,有没有搞错!仙子那么可爱,舅舅你说是吧,仙子最可爱了对不对?”江澄道:“妃妃才是最可爱的。”金凌道:“妃妃是什么?反正,蓝景仪还说——蓝伯伯怎么没来啊,他不是最挺聂氏的吗,真是的。”江澄道:“你小叔叔不也没来么。对了,兰陵金氏都不来了,你怎么在这里?”金凌道:“我来替小叔叔跑腿送贺礼啊。”江澄挑眉:“你?跑腿?送贺礼?”金凌左顾右盼道:“是啊,一车金星雪浪。蓝伯伯就没派什么人送贺礼吗?”江澄冷笑道:“谁有你叔叔礼多人不怪,况且蓝曦臣兄弟都是不识礼数的。”金凌失望道:“姑苏真的没来人啊。可是蓝景仪说过的——”
“落清河,落清河,我家奉出囊与罪。”
舞台上不断有白色裙摆和藕色衣摆滑过、扬起,婆娑起舞。随着聂怀桑祭祀到后半段,巫女面具有些松动,某些角度,尤其在他转头侧身时,能看见面具下小半张脸。他大概很紧张,唇抿得很紧,眼神十分专注,泪痣一般的妆容旁流出汗水。
祭台西面宾客席,很多男修都心不在焉,因为艳光四射的妙手仙子谢紫彤就坐在中央,她身后还坐着十来个潇湘苑的女修随从。谢紫彤额间垂着一颗水滴形枚红宝石,鹅蛋脸上生着柳叶眉、丹凤眼、挺玉鼻、樱桃口,脖配白玉长命锁,美得熠熠生辉。这年轻女子身着粉色襦裙,露出两点绣花翘头履,披帛挽于臂上,皓腕挂着金铃铛,捧着的小巧箜篌是谢家著名法器“泣露”,端坐得温婉淑仪。她一眼也没往聂怀桑身上看,而是直勾勾看着对面的江澄。
“此身还阳不净世,再续前生功与罪。”
聂怀桑衣冠隆重、步履端庄地收剑,双手伸直,掌心向上地俯身跪下,仪式所需的香烛、符篆和丝竹大作,小沙弥将一只碧色的锁灵囊呈上来,放到祭台上。聂怀桑抖动双臂,徐徐起身,突然并起双指喝道:“东面起!”一条白绫从东面冒出来,围住锁灵囊一侧,观礼台下啧然有声。聂怀桑又一挥手:“西面起!”西面的白绫也围住锁灵囊。聂怀桑又喝令出南北两条白绫登场,此刻从上空俯视,能看见四条绷直的白绫如“井”字割裂圆形舞台,井口是一点碧色,井外是抹藕色霓裳。
祭台正面,带着面具遮掩尸痕的宋岚握紧了拳头。他穿黑色道袍,背负拂雪、霜华二剑,手持一柄拂尘,腰间挂着阿箐那只锁灵囊。他身姿伟岸,气质出尘,十分惹眼,心中又是急切又是希望时间慢点,拳头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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