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害权衡他自己都刻意略去,更遑论与人议叙。
梅晓红眼神犀利,却并非逼视,辗转笑了笑,主动揭过这个话题:“纪康……去了泥霞岭矿场,你去叫他回来吧。”
泥霞岭位于曲盐坝与赵家村之间,距此两百余里。那一带山势渐缓丘谷连绵,山体结构也跟赵家村不同,散布着大大小小无数矿场。赵家村也有三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在那边干活,都是准备筹钱娶亲的。报酬是高一些,做得好一月能挣上千块,可那是人干的营生吗?苦累不说,更不见天日。若要还债,完全可以去县城随便找份工。那小子,这次是真的气狠了……
“违约金的事儿,已经谈妥了。”梅晓红续道:“所以……”她看向他,又突兀地揭过了这个话题:“赵辉,你做得没错,你们……都没错。”她叹口气:“生活就是这样,无奈、妥协,接着再无奈妥协,谁让我们还活着呢?”她眼前晃过丈夫坦诚无欺的脸,那张脸上压缩过的喜悦和如释重负:“如果生活叫你失望了……”她喃喃地:“别灰心,因为它还可能给你更多更大的失望……”
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从吸引到磨合到风平浪静地相守,再就是,迫不及待地另择良伴了。那又有什么不好?瞧瞧山林里的那些野生动物,一对对自由自在分分合合,能有几个傻乎乎地从一而终?这才符合基因进化最根本且永恒不灭的内在法则吧。人道与自然的博弈,她不经意地失笑,结果还用问?至少对她跟他来说,上午的决措,是件刀切两面光的好事儿。
“梅老师,”赵辉揣测着那张皎洁而落寞的脸,那张脸上世故的娴熟与纯真的倔强奇妙地僵持并存,如同此刻两人间微妙的心照不宣。他极其别扭,又因这别扭再次不得不说:“谢谢您。”即使是为了那个人。
“哦,”梅晓红恍然一怔,表情回归平淡:“不客气。”她微笑,随即移动了步子:“其实南方的就业机会相对较多,你们不妨考虑到那边发展。”
“梅老师,”赵辉一窒,站住:“……谢谢您。”相同的谢语,涵义却已大相径庭。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脸,这个娇小纤细华年渐逝的女人,头一次让他由衷地感佩与动容,同时又那么地自惭形秽。
“呵。”梅晓红笑笑,照例没提那句谢:“回去吧,我到了,再见。”随即又提点一句:“对了,那个矿场老板姓张,好像叫张春发。”话毕便转身迈入了蒗坪镇中学那扇翻修后的银漆大门。
赵辉事后才听二毛说起,所谓违约金‘谈妥了’,实际是梅晓红代垫了。不啻如此,款子的来源更令人忐忑。据街传巷议,蒗坪镇中学的某个英文女教员,好端端要把校长丈夫扫地出门,那位陈校长人也老实,当真就啥都不要,干干脆脆净身出户。“这年头哇,”老太太们晒着太阳坐在自家门槛儿上拉呱:“啥怪事儿都有!”
赵辉第二天回了趟赵家村,稍事收整安顿,次日清早便心情复杂地启程前往泥霞岭。近几日大雪封山,往那边走的货车基本都停开了,不然从蒗坪镇拦车绕过去会快上不少,现在却只能徒步走山路。三千米海拔的险山恶岭,雪像撕烂的毛毡一块块往下塌,厚重的,严实的。山路仿佛是条意外冻死的蛇,懵然僵毙在森严的高岗上。四野沉沉,除了那只孤零零的松鸦。
他看见一只松鸦站在垮塌的岩棱上,呓语般抻长了脖子,孤零零地叫,‘呱呱——哇哇——’叫得人脑子冰凉,却是这死白的山岭里唯一的生机。冰凌炸裂的咯咯声,偶尔穿过了冰瀑的缝隙,在林子里蹊跷地呻唤游荡。那些树枝被雪淞压断了腰,一动不动倒栽着,吐露出死亡的香芬。
也有人说,那两个跳崖的上海知青,不是捱不了苦,是被这雪山冰坳给吓死了。那也不奇怪,赵辉拗一角铁块似地饼子塞进嘴里,撸了把脸继续赶路。在这无声无息的冰天雪地,每一步都像要坠往更深更寒冷的冰窟。刚来的人,哪里挺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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