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情绪还不错。听了我的话,却一下安静了:“不要。”他说,就那么硬邦邦地扔了我两个字儿,然后一个人进了书房。不晓得捣鼓啥捣鼓了一夜,连清早我特特提前一小时起来,都没碰上他。也不知在几点几刻,这幽灵一般的家伙就晃荡出去了。从此我对这事儿绝口再不提。
是的,我们是一家人。他是我的先生,我是他的太太,我们是同属于这个家庭的主要成员。然家的范畴,实在太宽泛了。它有时很窄很热很拥挤;更有时,会大得空得冷得摸不着边儿。我们确乎是‘一家人’,我们也仅仅是‘一家人’……真爱,如他所说,如另一个他所解:有时候,真的是舍弃与忽视……
割爱——都是为了某种成全……
他不在的那天清早,天阴阴地还下着雨。雨滴冲不进窗户来,趴在玻璃上奄奄地哭。我忽然发现,南方的这种抽丝剥茧、淅淅沥沥、绵里藏针的雨,有时竟比那峭壁石梁堆垛而成的大山里的雪,更凛冽、更滞重、更深寒……若是他没有给我一片阳光……他却终究给了。为此,我又怎能不割舍我的视力?
即便,在这片阳光之外,他生命的绝大部分,都是永久幽闭的阴影和秘密;是‘只为记录几件刻骨铭心的往事而已’的沉闷呼吸——如垃圾桶内那片废纸上所言……
即便,在我们家的餐桌上,从前没有、现今不会有、将来也不可能会有,任何的——鱼类……
即便,人前人后现在未来,他只会含笑对我对所有人珍而重之地介绍:“这,是我太太;这,是我爱人;这,是我妻子……”哪怕情动不已、偶然失声时哼出来:‘老师。’也断断不会给我,那个最简单、最平凡、最朴拙的称谓——老婆。
即便,二毛去年来我们家做客,我能听到大大小小、巨细无遗的故里的消息,就连告我状那女人那条斑点狗的死状都了如指掌。却独独听不到,我感佩的、我承情的、我愧对的那个男孩……一丝半缕的音讯。
有关他的一切——永远是他的秘密。是我无论如何都望尘莫及的,他的——毕生珍藏……
但,这一切,又有何不可?只要——我们活下去……活下去精精神神地换房、换车、换新装;活下去没精打采地吃药、看病、吵吵闹闹;或者啥都不换,啥都不干,甚至错漏杂陈、浑浊莫辩,又有啥大不了的?活着就是活着。何必去纠结,何堪去深究。
这莽莽尘网,这浩浩乾坤,何处容得下绝对,哪里托得住贞洁?这世间,这万物,杂交得永生,纯种向灭亡。这声色犬马的天与地,这光怪陆离的情和债,莫不如是,莫不如是……那么,何不纵情痛享这四面楚歌的美酒膏粱?何不倾心消受这沧海横流的安平盛世?
只需把心事——无期搁置。
我把车子泊进地库,视线滑过它精简干练的方正造型,钻石切割般冷冽的线条,抛一下手里的钥匙转过身,冲着地面快活地大叫:“大宝小宝,野哪儿去了?你老娘到家你们听不见?!”
两个小的却任我怒气冲冲、义愤填膺,胆大包天地再次无视。倒是沙发上那个大件的,移开报纸甩过来一记眼刀:“这都几点了?你不饿两个孩子也要吃……”
我立马堵回去:“他们吃不完的零食哪儿顾得上饭,就你这土包子才没粮食不扛饥,自己要吃就直说。玩儿啥花花架子、借题发挥。”
那小子鼻青脸肿一手拍下报纸:“你!”
“我咋啦?”我叉着腰,歪着头:“老娘我要上楼换衣服,有啥意见你快说!”
“有!”他鼓起牛一样大的眼,呼呼直喘:“你——你,你给自己换个称呼,别老娘了!”说完扭头大吼:“刘阿姨!开饭!”
“老公!”我顷刻笑脸如花,哪怕是喇叭花:“那你想叫我啥?”活动喇叭花般兴高采烈跳到他大腿上,搂住他的脖子摇:“你给我起个呗,好不好,啊?好不好?”
他当即没了脸色,握住我的腰一提,搁在沙发上,几步跨进了饭厅坐下等上菜。
我嘴角一勾嫋嫋娜娜上了楼。死小子,气,气死你。老娘我多大把岁数,还治不住你个毛孩子?哼!
对了,忘了说。我看向镜中,精装包裹中,虚化了年龄风韵犹存、丰姿犹在的自己,轻轻一笑,黯然地一笑:在我们家,在任何别处,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他都,绝对不会应我一句:‘老公……’
我那极苦的、极涩的、极淡、极隐晦的笑……不是为我,而是为他……为楼下那个,我愿倾尽心血,毕生爱惜的——那个他……
“我爱你——老公。”我对着镜子甜甜地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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