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有点寒(上)
陆皓宇意识到自己坐到了考场里面,刚刚发下来的卷子就摊在胸前的桌面上,近在咫尺。他注目凝视,睁得老大的双眼前面,却是一片昏暗。
这是怎么回事!?考试的哨音从不同的方位传过来,从远及近,此起彼伏。哨音尖锐刺耳,来得匆忙,去得突兀,搅得人一阵阵颤抖似的心慌,有如一只小鸟扑棱棱落在心弦上,尖锐的爪子勾刺出一种撕心裂肺的酸痛。
耳边响起其他考生笔磨纸张的唰唰声和翻动卷子的哗哗声。陆皓宇也想赶快答卷,可是不管自己怎么凝神注视,眼前依然一片浑浊,什么都看不清。这是怎么了?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考试的时候两眼发黑,是不是老天故意捉弄?他心里面有一种火烧起来的紧张与慌乱。他想抬头看看四周,头上好像压着巨石一般,沉重得抬不起来。艰难地顾盼左右,都是漆黑的一片,明明听得见声响,却看不见一个人。他想喊,尽管喊得气衰力竭,却一点声音都出不来。时间好像是穿着皮鞋走在石板上,滴答滴答从耳边飘过。他焦躁得快要疯狂。
陆皓宇从睡梦中惊醒,梦中的慌张与恐惧如同鬼魅见到光亮一般倏忽间消失无踪,心头陡然轻松了许多。心跳等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归于平缓,额头上早已渗出冷汗。
他翻身起来看chuáng头小桌上的闹钟,才六点多钟。他舒了一口长气。
又是一个考试的噩梦,他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都过去整整两个星期了,还在梦里吓唬自己。
他脸上淡淡的自嘲的笑意渐渐隐退,残留的梦的影子勾起他对这一年的求学生涯的回忆,眼睛里的怒火悄然烧起来。去死吧,高三,去死吧,刘××。他嘟囔着,狠狠地骂了一句。终于可以不去那个死一般沉闷的教室,终于可以不用面对刘××那张冷漠□□的脸了。
他把支撑身体的手臂猛地一收,重新躺回chuáng上,脑袋在枕头上跳了两跳,仿佛葫芦被风chuī落河中,然后怔怔看着天花板发呆。时间是六点多钟,定的七点的闹钟还要半个多小时之后才会响,关乎此生前途和命运的审判结果将在闹钟响后的十二个小时内揭晓。
这是公元2001年7月23日的早晨,这一年的高考已经于十四天前结束。有消息说高考成绩将在这一天公布,查分热线大约在下午7点开通。上千万的中国高中毕业生应该都在焦急、恐惧而又略带兴奋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等待着命运无情的宣判。那一年第一批高考志愿是在考试结束一周后填报的,也就是分数公布的前一周,大家依据的是对照报纸上的参考答案估计出来的分数,人人忐忑不安举棋不定。不知道国家为什么要采取如此残酷的填报办法,给人以双重的痛苦。考得比预计的差伤心难过自不必说,倘若考得比预计好更令人痛不欲生,因为你好不容易插上了分数这双可以飞上天堂的翅膀,可是志愿这个铁铸的事实却使你只能留在人间。买一辈子彩票却无一中奖的人固然不幸,但是那些在咽气的一刹那知道自己中了五百万的人又何其惨绝人寰。皓宇想象得出,等到这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必定会有许多考生抱着电话机手舞足蹈仰天狂笑,与此同时,也必定有更多的人要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置酒宴宾客,几家失意跳高楼。皓宇侧头看着窗外高楼的影子,脑子里水落石出般冒出四句诗来。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此刻东方的天空才刚刚露出一抹红的影子,根据中国教科书里的说法,伟大的人民领袖还要等一会儿才会升起来,到那时候东方金光闪闪神明天降,世界充满光明。但是此刻,屋外面本来就不太qiáng的光线透过纱窗照进来,卧室里面略有些昏暗。
陆皓宇从楼上下来,打着呵欠。他这几天其实除了吃饭、看电视、看小说就是睡觉,想起这三年起早贪黑挑灯夜战的煎熬,他恨不得一下子睡个三天三夜不醒不动不吃不喝,把以前所有缺失的睡眠一下子补回来,补得撑撑的。但是不管怎么睡,浑身总还是觉得从未有过的疲乏,连jīng神也变得萎靡。这是长期绷紧神经,一旦彻底放松的感觉,就像chuī得鼓鼓的气球突然泄了气,软绵绵的毫无弹性。从考完到成绩查询这段日子里,陆皓宇没有睡过一个纯粹的觉,心里总有块石头落不了地。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反反复复不由自主就想到试卷,自己的答案萦绕在脑海里怎么都抹不去赶不走,然后就像是着了魔似的自己变成改卷老师苦苦斟酌这道题是对还是错,那道题该给多少分,紧接着在思想中自动汇总这一科考多少那一科考多少,最后总分是多少,有没有可能过重点线,概率是多大。想来想去感觉上还是飘渺,忙拿笔白纸黑字写下来,一会儿计算出来可能过线,欣喜若狂,一会儿又觉得危险,黯然伤神。
陆父正在厨房做早餐,不时传来锅铲擦着铁锅发出咣呲咣呲的声音,高压锅嗤嗤的冒着白气,盖子上的压力阀哐啷啷地转动着。
“起来啦,快点刷牙洗脸,吃早餐。”林父一边手上不停地翻炒,一边回头看看儿子。皱纹jiāo错的脸上渗出一层汗渍,跟撒了盐似地泛着银色的光。
“你今天又有什么新发明啊,又炒又炖的。”皓宇一边往牙刷上面挤牙膏,一边饶有兴趣地问。其实他的胃口此刻还在紧闭,像政府机关科级以上领导办公室的门,不到日上三竿从来不开,只是看到父亲瘦小枯gān的身体在忙碌的样子,便以这种提问的方式表示自己做儿子的谢意。
“你最喜欢的,熬的绿豆粥,吃jī蛋炒面。”叮的一声响,陆父把火打熄,说,“好了,你快点刷牙吧。”
“我妈上班去了?”皓宇挥舞着牙刷,满嘴的泡沫,说话飞沫四溅含糊不清。
“是啊,七点钟就走了,她说在外面买点吃。”陆父把炒面盛到盘子里,jī蛋被油煎得金huáng,面条因为油也变得huáng澄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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