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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间与四位家将谈论西夏边路军事布局,急切间手边抓不到他物,便以棋子替代军马。这放在以前也是平常:指点江山、为复国计,常常一谈便逸兴飞扬,忘了时间,直至夜深。

现在他却懂了:这些棋子的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的面容,和他们活生生的喜怒哀乐。

慕容复悄然立于案边,一动不动,面上无喜容亦无悲容,定睛凝神思忖。不知立了多久,窗纸上逐渐透入清光。

整个燕子坞在慢慢醒来。廊下有轻盈的脚步声,来回奔走。妆盒开闭。热水注入铜盆的声音。外间门扇有人轻轻敲击两声,随即“吱呀”一声启开。使女捧着热水、手巾、衣袍、发冠等物,鱼贯而入。邓百川跟在最后进来,一躬身道:

“公子爷,吉时将至。请公子爷更衣沐浴,属下几个先前往祠堂等候。”

腊月三十,按规矩,要拜祭慕容家前朝自大燕国以下的一众先祖,年年如此。

还施水阁藏于参合庄深处一座小岛之上,四周水道纵横,外人绝难知晓其所在。慕容氏祠堂便隐于还施水阁后一座山丘上,极为机密。山路险峻,林木间掩着一座清净别院,并无牌匾。进得院内,白石甬路,两边密植苍松翠柏,惟正殿上悬一黑底青匾,题有“追慕堂”三字,笔力遒劲。

一早起来,邓百川、公孙亁、包不同、风波恶几个率着家眷,并阿朱阿碧、一干忠心老仆,立于祠堂外候了一阵,便见慕容复于苍翠松柏掩映间,一路翩然行来。

他此时盛装加身,愈发衬得面如冠玉,又是潇洒,又是华贵。

阿朱阿碧远远瞧着公子爷行来,身姿中的少年稚气已全然褪去,已经是撑起一个家国的成年男子模样,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依恋。

四大家将瞧着他,却于赞叹之外多生出一分敬重叹服:这一年来,他们见证了慕容复的飞速成长。于战场上真刀真枪、血里去火里来淬炼出来的他,添了一分沉稳犀利,已然隐隐有大将风度,绝非一年多之前那个只知空谈复国的慕容公子。

慕容复行至,并无二话,率众人入了祠堂。

正堂室内陈设如雪洞一般,并不见锦缦彩帐等物,惟一案、一几,案上供奉着慕容氏祖先神位,上悬一闹龙填青匾,曰“燕翼”,左右对联写道:“器堪名世;志在凌霄”,用的乃是前燕慕容廆、后燕慕容垂之典。

慕容复独自立于槛内,随行之人皆垂手伺立于槛外。小厮候于院门外,将酒水、供果、菜饭等物一一奉传过来。四大家臣接了,都交予慕容复一一奉上。酒饭传毕,另转出一名老仆,手捧黄绢包裹的一只黑漆木盘,自院外缓缓行来,又经过几番转折,交至慕容复手上。

慕容复垂头闭目,肃容静默片刻,方揭开上蒙的黄帛。底下乃是一颗黑玉雕成的方印,印上端雕着一头形态生动的豹子,一角稍有破损。另有一幅写着朱砂文字的黄绢。

慕容复敛容将这二件物事恭恭敬敬奉至祖先神位之前,接过邓百川手中呈上的香火,率众人拜将下去。此时整座院内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叩响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慕容复朗声祝祷道:“慕容氏列祖列宗在上。祖先慎终追远,武功昭著。”随即一拜下去。

额头贴在冰凉的石板上,他突然想起伴刘昌祚一行于天子面前领罪的那一天,也是同样的情形:额头贴着冰冷的石板,等第二只靴子落下,等一个不知将如何结局的发落。

他听见官家带点深思熟虑的声音,慢慢开言道:“这位将军,好生面熟。莫非前日朕亲笔点的武探花。……前朝中书令,慕容延钊。却是卿的什么人?”

“乃末将曾祖慕容龙城之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容而冷静,似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如此回答。

慕容复起身,拱手复朗声祝道:“自领受祖训,兢兢业业,奔走边疆。复官无能,灵州城一役,功亏折戟。”

说到“无能”二字,他的声音稍微有一点颤抖,然而很快平复,再次深深拜下去。

“以慕容贤弟你这身功夫,倘若随兄入江湖去,自由自在,行侠仗义,岂不快意。何必偏要留在朝中,受这些文官相公制掣?”是乔峰的声音,慨然殷殷相劝。

“慕容,你若无心回朝做官,以你的身手本事,若肯继续戎守边疆,假以时日,只怕西夏人听见你的名字亦要闻风丧胆。我有心留你在身边,然而如今本官是带罪之身,只怕没的连累于你。”是刘昌祚的声音。语重心长、一字一句。

“无论你是去是留……我自当驻守边关以待。”

慕容复伏在地上,心中感慨万千,千百个念头,于电光石火间,转了几转,顿时幡然醒悟:这段时间以来,无时无刻不萦绕心头的那个问题,一直以来,竟是早已有了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他闭上眼睛,随即睁开,长身立起,朗声道:“此身无所寄托。惟有克绍箕裘,踵武赓续。复国之志,无时或忘!”

“复国之志,无时或忘!”身后四大家将齐声应和道,声音激昂。

拜兴毕,焚帛奠酒,小厮敲响铜钟,礼毕。慕容复旋即屏退左右,独自避入内室。

他提笔作书,起草了几封书信,随即坐于案前,独自将计划筹备细细思索过一遍。

心意既定,方起身踱至镜前,抬手摘下头发上扣着的束发玉冠。这玉冠是家传之物,极为沉重,取下顿觉头脑为之一轻。

这时,外间门扇上忽起了轻轻两声剥啄。

“谁?”慕容复手上不停,继续往下脱那身金银线织就的沉重外袍,扬声道。

“公子爷,是我。”却是阿碧,端着一个托盘,闪身自外面进来,笑意盈盈地道:“我来服侍公子爷更衣。”

慕容复愕然。他与阿朱阿碧双姝虽是名分上的主仆,但两个小丫头自从进得慕容家门来,也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地伺候长大,只教她们学抚琴、读书这等雅事。慕容复的吃穿用度自有下人打点,不消二女亲力亲为。

阿碧笑吟吟地,也不说话,将托盘置于案上,一样样往外端东西:先端出一只盖碗,再端出一碟鲜菱、一碟细点。待将东西归置齐整,方一指案前椅子,微笑道:“公子爷请坐。”

慕容复心下一软。他想起少年时代,确有过这样的时候,阿碧阿朱开玩笑,只当玩耍,替他梳头更衣。后来被母亲撞见,大骂一顿,从此禁绝此事。

他褪下外袍,依言往椅内坐了。揭开盖碗,扑鼻一阵清香,是他常喝的茶叶,不温不烫,沏得恰到好处。

阿碧立在他身后,打散他发髻,以竹篦细细梳理,慢条斯理地道:“公子爷尝尝鲜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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