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草叶覆满重重一层白霜,被压得直不起腰。清晨赴御帐见驾,穿过庭前疯长的深草,夏天浓重的露水濡湿绯袍下摆,似乎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围分一结束,夏捺钵的营帐就拔了起来。皇帝的辇队在宽阔的大草原上缓缓前行,追逐早秋雪线一路北上。
越往北走,天气愈发寒冷。回报的探路使烤着火,执缰的双手被冻得皴裂,粗声笑道:“好冷的天!冻得马卵子都缩起来了。伏虎林已下过一场雪了。再往前走,须得把马蹄裹上点儿。妈的!地上滑!跑都跑不起来!才三十里的路,硬是走了整整一天!”
他口中的“伏虎林”便是辽国皇室秋捺钵的所在。之所以有这么个气派名字,是因为传说此地曾有猛虎出没伤人,辽景宗亲自出马为民除害,不想老虎忝见圣颜,战栗俯伏,不敢抬头。这地方便得了御赐的“伏虎林”之名。
辽国四时行在,皆有讲究。春捺钵祭天,夏捺钵议政,冬捺钵万国来朝,秋捺钵的重头戏则是围猎。此时秋高气爽,猎物膘肥体壮,动物纷纷换上过冬皮毛,所得皮子亦是一年中最好的。只不过老虎毕竟是畜生,只怕遇见个把冒失的,不像景宗所见那只一般识大体,一个不小心唐突圣驾,因此伏虎林的重头并非“伏虎”,而是猎鹿。
泺水含盐,鹿性嗜咸,每逢夜间,成群结队至溪畔饮水,故辽人多于夜间入山猎鹿,令猎者衣鹿皮,戴鹿头,天未明,潜伏草中,吹木筒作呦呦鹿鸣之声,吸引牡鹿前来。
雪在飘。
纷纷扬扬,落上战士的甲胄,然而欺不进熊熊燃烧的松枝火把三尺开外,尚在空中,便已被火焰热力融化。
月下猎鹿,人人皆着白袍金甲,火光明灭,映亮契丹武士的脸庞,一个个肃静矗立,脸色严峻。群山空寂,不闻人声。惟有火把在静夜里燃烧,发出“毕剥”声响。
耶律洪基率众人向木叶山方向遥祭,三跪三叩礼毕,仰头喝干碗内鹿血酒,将瓷碗望地下重重一掼,高声道:“开猎!”
他一声令下,身边武士纷纷举起猎鹿号角,“呜呜”吹了起来。号角声落,队型本应四散,至密林中各自追捕鹿群,不料却迟迟不见动静。耶律洪基率亲卫驰出几步方觉有异,勒住马头,厉声道:“都磨磨蹭蹭地做什么?还不快给朕追!”
说时迟那时快。耶律洪基话音未落,一支箭“唰”地射来,几乎擦着他面颊飞过,“铮”一声重重钉在他背后黄色九龙大纛的旗杆之上,入木三分,箭尾白羽犹自颤抖不休。
“护驾!”侍卫大惊,纷纷呼喝起来,“唰拉”铺开一个圈子,团团将皇帝拱卫于中央。
好个耶律洪基,虽吃了这箭一吓,临危却丝毫不露惧意,扬声怒喝道:“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犯上作乱?”
只闻一个声音朗声道:“耶律洪基!你想做几年可汗?”
随着这话音,军阵分开,蹄声得得,驰出一个中年人,身披绣有金龙的紫袍,肩挎一柄黑漆雕金弓,面色阴鸷,身材魁梧,不是耶律涅鲁古是谁?
乍闻此语,耶律洪基脸色大变。
原来契丹可汗即位时有这样的传统:登基当天,拜日毕,可汗上马,由外戚德高望重之人驭马疾驰,将新可汗颠下地来,御马者及侍从上前,以黑毡包裹新君,再以丝巾勒其颈,令其陷入半昏迷状态,再问他“你能做几年可汗?”待新可汗说出一个数字,臣下就以此数将来验证。传说契丹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正是死在这一问上:他不幸活过了自己即位时承诺的这个年限。
此时乍闻此问,耶律洪基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夺权叛乱。
尚不及答复,耶律涅鲁古已经断喝一声:“耶律洪基!你当初登基的时候,说的几年!”他这一句声色俱厉,震得树梢残雪“簌簌”落下。
“放肆!”耶律洪基怒道,“大胆逆贼,犯上作乱,咆哮朝堂,成何体统?你们还等什么?还不给朕速速拿下?”
天子一言既出,耶律涅鲁古身后的大军顿时“唰”地撒开,手持兵刃,将耶律洪基、一众随行的部落首领、王公重臣连同他们的亲兵侍卫重重围住。众人皆不提防这么一出,流露惊疑神色,面面相觑,然而看守他们的所有士兵都沉默地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四下一片死寂,惟有九龙明黄大旗在风中猎猎翻卷,在战士们的脸上投下重重阴影。
耶律洪基一怔,旋即醒悟,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陛下记性不好,臣来提醒。”耶律涅鲁古冷笑,“还记否?陛下当年应承的明明是作三十五年可汗,三年前便该传位给皇弟秦越国王耶律弘世。岂不料三年前就出了这么巧的事情:秦越王随驾往黑山秋捺钵,便死在这伏虎林。”
耶律洪基额上、颊上已经满布冷汗,犹自强作镇静,昂然道:“三年前,耶律弘世随朕行秋捺钵,那年天气奇热,他不慎中暑,暴病发作,不治去世。明明是朕这个御弟命薄无福消受,难道还怪得到朕的头上?”
耶律涅鲁古根本不容他说完,一声暴喝打断:“弟兄们,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猛然举起马鞭,指着几步开外的泺水,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似气极反笑,朝兵士们一字一句地道:“……再过几天,这河面都能走人了。好一个‘天气奇热’!好一个‘不慎中暑’!陛下金口玉言,今日却睁眼说得好瞎话!”
此语一出,兵士当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须知耶律涅鲁古手下倒有小半人马是秦越王旧部,他生前勤勉谦和,驭下宽柔,众人皆感念之,此时被言语这么一挑动,想起旧主死得不明不白,顿时喧哗起来,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休,渐渐群情激愤。
耶律涅鲁古见人心摇动,趁热打铁,厉声道:“弟兄们!三十五年可汗任期已过!耶律洪基此人恋栈王位,丧心病狂,不惜为此残杀骨肉,禽兽不如!今日我们就要替天行道,赶他下去,为冤死的秦越王报仇!”
“为秦越王复仇!”“为秦越王复仇!”已经有士兵跟着呼喊起来。
耶律洪基不愧是个枭雄,见大势已去,反而镇定下来,仰天一声长笑,笑罢喝道:“笑话!朕乃正统天子,得国以来,在位三十八年,政清民和,天下太平。朕不做可汗,还有谁做得了这个可汗!耶律涅鲁古!你今日叛逆谋乱,罪大恶极。就算朕今日死在你的手里,来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耶律涅鲁古冷笑一声,“唰”一声长刀出鞘,刀尖直指耶律洪基,喝道:“杀!”
此语一出,杀声顿时震天,两方纷纷厮杀起来。王公大臣、部落首领们有的凭着契丹人的悍勇之气加入战圈,护卫皇帝,有的见状不妙,却拾起武器悄悄加入了叛军一边,有的更掉头去砍杀包围圈中的自己人。
一众侍卫亲兵将耶律洪基护于中央,且战且退。他们个个一腔忠勇,然而毕竟人数悬殊,拼杀一阵,非但不能突破战圈,不多时已落下风。耶律涅鲁古立于一旁,将战况全数收在眼里,这时冷笑一声,伸手自背后箭囊中抽出一根箭来,不慌不忙,眯起一只眼睛,弯弓搭箭,于飞雪间瞄准重重包围中的耶律洪基,喝道:“受死!”
只闻“唰”一声,那一箭如流星赶月,携雷霆万钧之力,直奔耶律洪基而去。此时周围亲兵俱陷于苦战,无人有余力抽身救驾,眼看那一箭已到面门,耶律洪基大惊失色,躲闪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冷不防半空中一声清叱,斜刺里杀出一柄长剑,剑尖一挑一格,“珰”一声将那致命一箭荡开。
耶律洪基只觉眼前白影闪动,点点飞雪间,一个身影衣袂翻飞,飘然落地,朗声道:“乘人之危,算什么英雄!”话音未落,手中长剑青光闪动递出。
辽国亦识中原武术盛名,这不算奇,奇的是此人手中剑法变幻莫测,全无规律可循,上一招轻灵闪动,下一招沉猛刚健,变招似随心所欲,却又隐含章法,毫无滞涩,剑随身走,身随意转,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唰唰唰”击中周围叛军或手腕,或肩膀要害处,却不取其性命,只令其兵器当场脱手,血溅五步,不能再战,分寸感拿捏得极佳。
他转眼间解决周围一圈叛军,退后一步,长剑一翻挽个剑花,护于耶律洪基身前,沉声道:“恕臣护驾来迟。”
耶律洪基一众惊魂未定,定睛瞧时,来人竟是慕容复。他身着白袍,衣襟、脸颊飞溅有点点血迹,胸膛不住起伏,眼神冷峻,整个人犹如一把出鞘的长剑,剑光四射,哪里还是平时温文尔雅的南朝使节模样?面前敌军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逡巡不敢上前,手执盾矛与之对峙一阵,然而顶不住主帅节节催逼,心一横,高举兵器大喊一声,又杀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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