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艰难地撑着桌立起身,一瘸一拐地于室内来回踱步,缓缓地道:
“……渭州应县。我亲眼见过,因为交不起人头税,父母亲手溺死刚出生的婴孩。孩子饿得没有力气,在水盆里啼哭,像个小猫一样。他的爹娘扭头不忍心看。……我把他抢下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声音忽哽住,一转身背对萧峰,半天说不出话来,从背后只能看见他双肩微微颤抖。他适才起身动作太急,牵动伤口开裂。绷带上渐渐漫开新鲜血迹,已渗透肩头中衣。
“慕容。”萧峰轻轻地唤了一声,面露不忍,犹豫着伸出手去,似欲抚他肩膀。慕容复却猛一转身,格开他伸出的手。
他眼圈微红,直直地瞪着萧峰,握拳敲击左胸,一字一顿地道:
“这些景象,这些人,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可是这些,萧兄,你告诉我,哪一桩是战争的罪过?”
他声音已近嘶哑。
萧峰望着他,又是震惊,又是痛惜,一时竟无言反驳。
慕容复闭上眼,深深呼吸。俟情绪略微平复,尽量冷静地继续说下去:
“青苗、差役法初衷正是为了减免差役税赋,荫泽于民。到后来却也沦为朋党之争的牺牲品。这些年来,我混迹朝堂,努力想做成一点事情,不料全毁于朋党之争。岂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古以来,皇帝变法,哪一回是为了民生?不过是为了坐稳江山社稷。”
他突然硬生生收住这半句没有说完的话,重重一摇头,于室内一瘸一拐地来回踱步,似一头焦躁的困兽。
“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立功业。”萧峰沉默片刻,凛然道。“今上贤明,心亦倾向汉家,不会轻易对宋兴兵。我这番前来,乃是携了他一诺,若宋能对夏息兵,辽国愿重修澶渊之盟,减免岁币,边境流民,亦可免去辗转兵刃之苦。”
慕容复不等他说完,一声冷笑:“萧兄一诺,我信。朝堂之上这些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一个字也不能信。”他一瘸一拐兜了半个圈子,陡然于萧峰面前驻足:“……你可知道?就是昨天,耶律洪基派人以毒酒毒死了西夏主战的梁太后。”
萧峰吃了一惊。
慕容复察言观色,一转念间,已想明白这其中关节窍要,不由长叹一声:“……他们知你仁厚,故就连这个也瞒着你。说不定还是故意把你支开,才定了这条毒计。倘若你在,定会反对。”
他不待萧峰有所回应,重新开始踱步,思忖着,缓缓地续下去道,“……他们也知道南院大王你跟我交情匪浅,故派你来劝我息兵。萧兄。我只怕你一腔忠肝义胆,到头来却成了政治倾轧中的一枚棋子。……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你觉得这次倘若宋国对夏息兵,他们就能善罢甘休?觊觎宋国的,没有西夏,也会有大辽。没有大辽,也会有女真。”
萧峰低头不语,过了好半晌,方缓缓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国家之间,仇恨不息,难道要任它波及民生?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地这么看着生灵涂炭?”
慕容复不答,止住脚步,于原地伫立,定定地望着萧峰。他面无表情,但越是听下去,脸色就越来越苍白,双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得可怕。待萧峰话音落了,他深深一闭眼,脸上有悲戚神色一闪而过,快得几乎不可辨认,但随即似于转瞬间做了某个决定。
待再睁眼时,他神色已冷峻下来,眼睛似两簇深不见底的,封冻的火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峰,一字一句,缓缓地道:
“你觉得不打仗就不用生灵涂炭?让我告诉你:和平年代,若遇庸君,百姓一样不得安宁。反古曰复,不滞曰变,不破则不立。以战息战,以杀制杀,这才是改革变通的道理。自古以来,哪里有过什么贤明君王?惟有取而代之……”
他的这一句话没有机会说完,因为萧峰出其不意地动了。他一言不发地跨前一步,毫无预警,左肘作势撞向慕容复胸前,右掌虚虚斩向他腰肋,正是“龙爪手”中“抢珠三式”的起手式。
慕容复不提防他突然发难,本能地向后一退,忍痛抬手挡格。武者天性使然,借这一挡一格之势,手上自然而然地带出一招云手“混沌初开”,应对拆解。却不想萧峰已有后招等在那里,见慕容复出手应对,迅速变招“小擒拿手”,连绵蹂身欺上。慕容复有伤在身,再兼连番大怒大恸,心力交瘁,方寸早乱。这时哪里是他对手?惟有勉力招架而已。
萧峰似已怒到极点,脸色铁青,自始自终一语不发,手下毫不留情,招招凌厉,步步进逼。他瞅准时机,寻个破绽,低喝一声,一手反扣住慕容复双腕,欺前一步,以肩膀顶住对方胸膛,干净利落,只一个动作,便将他推到墙边贴墙而立。慕容复后脑撞上墙壁,发出“砰”一声响。
伤处吃疼,慕容复闷哼一声,呼吸一窒,顿觉眼前金星四冒。
他好半天才喘匀一口气,疲惫地一闭眼,自嘲般嗤笑一声。““我认输。……不配与萧兄齐名。请放手吧。”
萧峰不应,定定地瞪着他,眼中神色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又是不解,又是痛楚,胸膛急剧起伏,几乎挨擦上慕容复前胸。他瞪视了他好一会儿,突然间好像所有的怒气俱烟消云散,手上劲力一卸,松开慕容复手腕,恻然道:
“我们为何竟成了这样?”
“你为辽人,我为鲜卑。”慕容复沉默片刻,涩然道。
“你是南院大王,我是汉家军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国家的地方就有利益。你想怎么逃?”
他摇头,苦苦一笑,似自言自语地道:
“……逃不掉的。”
最后一句几不可闻。
萧峰不语,似以极大力气克制自己,脸颊肌肉抽动两下,忽然哑声唤他名字:“慕容。”
这个名字似自胸膛深处逸出,介于叹息和恳求之间,吐出的炽热气息吹动他鬓发。
慕容复颤抖一下,不答,只抬起眼睛,沉默地望着他。
他的眼珠是琥珀色的,比汉人浅淡,眼白稍稍发蓝,因为缺乏睡眠而满布血丝。围城数天,不眠不休,他的脸颊凹陷了下去,几天没刮胡子,泛着胡茬的铁青色,头发被血污和油腻板结得成了一绺绺,整个人疲惫、腌臜而脆弱,哪里是萧峰所熟悉的那个又骄傲又华贵,决事如流、应物如响的慕容公子。
他这番狼狈模样,历来也只容萧峰一人瞧见。
桌上躺着一枚铜面具,正是平日伴随慕容复冲锋陷阵的那一枚,雕刻着青面獠牙的一个兽头。萧峰低头瞧了一会儿,轻轻地将面具拿起来,置于慕容复脸前,怔怔地望了一会儿。
他瞧着他,脸色变幻不定,就好像瞧着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着了魔一般,不能将眼光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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