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时间,慕容复抬起头来。他瞧见了与郭成眼中同样的烽火,方向却是正北。
他没有什么表情,只盯着第二把烽火默默地瞧了一会儿。
“岢岚方向举火了,将军。”副官轻声提醒。“……燕山路已失。……只怕急报眼看就要到了。”
慕容复沉思片刻,尚未答言,忽见正前方又有一条火柱冲天而起。这把烽火虽然烧得炽烈,时间却短,只烧了一会儿就变作一团团的黑烟,随着风势,在天空中翻腾弥漫。雁门关虽然远距在几十里以外,似乎也闻见了呛人的狼烟。
黑烟犹在天空中结集未散,那壁厢忽然又燃起了第四把烽火,轰轰烈烈连天烧去,犹如一朵炽烈的红云,火光炙烤着天空,经久不灭,看得人心中却油然起了一片寒意。
慕容复微微动容。他一提缰绳,轻喝一声“驾!”催着坐骑于城头一路小跑起来。马蹄铁敲击着青石板路,叩出响亮的一串火花。
他登至雁门关城楼最高处,向远处遥遥望去。正北方向上起了沙尘暴一般的尘烟,土龙般喧嚣直上。黑云压城。一束金色日光自云开一线处射下,将尘头间攒动的无数金甲白袍映得闪闪发亮。号角声呜咽,五颜六色的旌旗,漫山遍野,十万大军,撼山动地,滚滚而来,就连地表都被他们行进的划一脚步声震得隐隐颤动不休。大军中央,一面明黄色大纛猎猎翻卷,上绣九条朱红色五爪金龙:那是耶律洪基御驾亲征的旗号。
城楼上的军官、守卫尽皆相顾失色。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他们的将军。
慕容复神色凝重,手按剑柄,一动不动地立在城楼之上。他俊秀的脸被漫天烽火映得忽明忽暗,肩头的猩红披风被夏风吹得拂卷起来。
“闭城门!”他忽厉声喝道,“唰”一声抽出腰间长剑。
守城的军师心头一凛,高声应道:“是!”抢着奔了去,齐心协力转动绞盘。“轧轧”的响声中,吊桥被抬了起来,沉重的城门缓缓闭上。
十万大军正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压阵而来。然而慕容复迎风而立,一脸傲然,竟是全然不把这十万雄兵放在眼里的模样。他缓缓提起手中三尺青锋,剑尖上扬,直直指向面前。日光流转,自剑脊泻上剑尖,爆开一道耀眼的光芒。
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城上城下镇守的士兵军官俱抬起头来望着他,心旌神驰,满腔壮怀,边关的长风拍打着胸膛,人人的心脏俱在胸腔中剧烈跳动。
“大宋儿郎们!”他朗声道。“今日你我,便是中原衣冠,最后一道防线!父老乡亲,妻儿邻里的安危性命,就看今日这一战,诸位与我,守不守得住了!”
☆、第十一章
“右翼弩军!还挺得住么!”
慕容复的声音,越过重重一片喧嚣厮杀之声,于城头上响起。他的声音早已嘶哑,但沉稳坚毅,在这乱纷纷的时刻似乎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听得周围的军士心里一定。
“挺得住!”司弩的兵士几乎是怒吼着回答他。
四座敌台之上,各安有一架床子弩。这是守城退敌利器,每架床弩配备二十名健卒,合力转动绞架,拉满强劲双弓,定好俯仰角度、准头落点,将木榫轻轻敲掉,数十支箭矢齐发,分散如晚鸦投林。这样令外敌丧胆的神兵,却有个岛瘦郊寒的名字:“寒鸦箭”。
左右两翼,四架床弩,十六组健卒走马灯般轮流伺候,发弩、进弩、上弩、瞄准,箭矢齐发如同骤雨,然而城下辽军如潮水一般,看不出有多少人,来势汹汹,前仆后继,没有攻城车,便借助云梯向上冲锋,势如猛虎,被箭矢射倒一波,逼退一波,紧接着又是一波,发一声喊冲上,竟似不要命一般。四台床弩都已热得烫手,然而城下敌人攻势愈来愈紧,即便是慕容复,立于城头眼望底下的阵仗也不由心生焦灼:他平生大小战役,历不胜数,然而这是生平所见最为险恶的一战。
“信使有回来的么!”他扬声喝问。“……郭将军援军有消息了不曾?”
没有回答。相反,左侧敌台上突然间响起了一声已不似人声的暴号:“左翼……撑不住了!”
慕容复一惊。悚然转头,正望见一支劲矢挟着凌厉的风声破空而来,左侧敌台发弩手躲避不及,箭矢“扑哧”一声,重重插入他左胸,血肉飞溅,穿背透出。箭上劲力竟丝毫不减,势大力沉,将他整个人带得连连后退几步,“砰”一声钉上背后木柱,挣扎几下,头一歪,气绝身亡。
同袍在眼前阵亡,人们却连哀悼、惊诧、愤怒的时间都没有。立即有一人出列,自动自觉地填补了这个空出的位置。可是他才站上去,空中又传来了另一声令人闻风丧胆的响箭破空之声。
“小心!”慕容复大吼。他飞身一步跨至墙边,一眼便望见城下几百步开外不知什么时候掩上来一队先锋,其中一员身披黄金甲的大将盘踞于马背上,气定神闲,手中一张黑漆铁胎弓尚未放下。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复劈手夺过身边一位兵卒手中的弓,反手抽出一根箭,他连瞄准的时间都没有,搭箭,张弓,放弦,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弦响箭至,一根飞箭如同流星赶月,自他手中激射而出,挟着凌厉破空之声,后发先至,于半空中狠狠撞上来箭,“咔嚓”一声,将箭杆拦腰折断。
“好!”虽是敌人,但见了他露的这一手射艺,就连辽军阵中也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阵喝彩。喝彩未止,慕容复已经抽出第二根箭,弯弓搭箭,右手如抱婴儿,左手如托泰山,遥遥瞄准了那员金甲大将。
“将军小心!”“快避!”见识过他厉害,辽军尽皆大惊,纷纷呼喝叫嚷起来。
箭在弦上,于这将发未发之际,慕容复于百忙中一抬头望去。
只见东面、北面、南面三方,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经合围。再低头一望城下,黑压压的辽兵人头攒动,仍在如潮水般涌来,攻城梯被掀倒,便又寻个机会立起。守城的宋军手执长刀、弓箭,奋力砍杀,不令辽军冲了上来。人人的兵甲俱已披满血迹,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奈何辽军人数实在太多,渐渐已露出不支之象。
他这半生打过无数的攻城战和守城战。身先士卒有过,运筹帷幄也有过。然而今天这辽宋相杀的惨烈情形入眼,却油然生出进退维谷的恻然之感。
他无暇多想,深吸一口气,手上劲力微微一撤,于这千钧一发、电光石火之际,将箭镞准头稍微往上偏移了一偏。只闻弓弦一响,箭似流星坠地,似鹰隼扑兔,“噗”一声重重射入那金甲大将头盔顶簪缨,挟着余威,将他头盔“砰”一声掀下地来,骨碌碌在地下滚成一片。
众人都只道他这一箭必取那员辽将性命,这时见他手下留情只射掉此人头盔,却是笑不出来,也喝彩不出来了,尽皆抬头,怔怔地向城楼上望去。只见慕容复高高立于城楼之上,面色冷峻,猎猎长风吹动他猩红斗篷,手中弓弦尚不住颤动,真如同天神一般。
“还有谁!”他以汉语喝道。
整个战场不由自主地静了一瞬间。即便是片刻之前还在不顾性命地往城上冲杀的辽军,前进之势也暂且缓了一缓。
“还有谁!”慕容复提高声音,又以契丹语厉声喝问一遍。
“将军!将军!”他背后忽而有人高喊着,分开人群一路扑了过来:“环庆路刘……刘钤辖援军到……到了!”
慕容复将弓箭一丢,随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至城楼南侧,登高一瞧:南方尘头大起,宋国的土地上,万骑奔腾,旌旗林立,阵前一面“刘”字帅旗于空中猎猎翻卷,慕容复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他睁大眼睛再看,驰在队首的那员紫袍银甲老将军胡子已经全白,然而精神矍铄,腰杆仍然骄傲地于马背上挺得笔直。不是刘昌祚,却又是谁?
队伍行进至雁门关百步开外,刘昌祚已看清城楼上矗立的慕容复身影。他提高声音,遥遥向城楼大喊:“孩子,坚持住!莫慌!”声音里满是情急关切。
慕容复双肩颤抖,死死地盯着他驰近的身影,望了一阵,忽抬起手来,深深一低头,向他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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