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眠跑进教学楼去,因为放假的关系,学生老师的数量都寥寥无几,他在教室周围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在公用厕所里找到了他的父亲。
程眠以为那天下午在他的小床上,他已经见识过程有均最丑陋的一面,但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疯了一般喊叫出来。
程有均吓得一哆嗦,整个人都软了,所幸进来的人是程眠,他慌乱地把自己的裤子提上,手上也顾不得再抓着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学生。他一只手抓着裤腰带,一只手去抓程眠,嘴里急切地小声念叨:“眠眠你别叫……爸爸求求你……”
铺天盖地的恐惧向程眠袭来,他的大脑根本没给他时间反应到底在发生什么,程有均的手像烙铁一样按在他的身上,他用尽全力挣脱开,连滚带爬地扑到那个瘫倒在小隔间地板上的学生旁边,那男生身材很瘦小,穿着高一的校服,裤子已经被褪到脚边,露出瘦弱白`皙的下`体,上面全是指印,还有一点不知从哪来的血迹,程眠不敢去碰他,崩溃地朝程有均大哭:“你在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你小点声!你想让我死吗!”程有均肝胆俱裂,极度的惊惧之下他扯着程眠的头发抬手“啪”给了他一耳光,力道之大打得他眼冒金星,一头撞在隔间的门板上,程眠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跌坐在一边。
程有均哆哆嗦嗦地把裤子穿好,爬到窗台上试图从那里翻出去,一边回头小声对程眠说:“你别跟别人说,眠眠……爸爸求求你……求求你了……”
程眠坐在地上,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狼狈猥琐的身影,绝望地向他的父亲求救:“爸爸……爸爸……”
程有均慌张地四下张望,双手合十不住对程眠哀求,然后翻出了窗子。
急促的抽泣和低哑的呻吟在空旷的公共厕所里显得格外清晰,程眠大脑一片空白,嘴里不住地低声叫着爸爸,好像这样就能等到程有均回来救他一样。
旁边还躺着一个人事不省的学生,他用力捏紧双手,强迫自己先给那个男生穿裤子,他手抖得太厉害,恐惧和紧张让他气力全无,越害怕越慌乱,那男生被他翻来覆去撞了好几下。
“妈妈救我……通明……韩通明……”他嘴里无助地低声呐喊,只想嚎啕大哭,为什么他要一个人在这里,为什么韩通明没有跟他在一起,每一次的困境他都来救他了,为什么这次他不在呢?
门口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陌生的询问声由远及近:“谁刚刚在这喊啊?”
程眠跪在地上,带着满脸的泪水和绝望看着那两位老师震惊的面孔。
少年的程眠脑子里还装满了电脑游戏和碳酸饮料,脸皮也没有现在这么厚,根本理解不了也解决不了这些复杂而诡异的状况。他既不能说出程有均的名字,也撇不清跟自己的关系,情势像破堤的洪水把他打翻在地,根本直不起身来。
他从不知道挨打这么痛,暴怒的家长拽着他衣领两耳光抽得他当场吐了出来,差点耳膜穿孔,办公室里乱作一团,哭声、喊声、怒骂声像一锅滚烫的开水,把他的生活泼得面目全非。
幸而他当时还没有满16周岁,翁雅跪在地上求了他们一天,两方家长哭到几乎昏厥,对方考虑自家孩子的情况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最终没有选择报警,而是要求他退学和一笔高昂的赔偿金。
他的人生就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如遭遇火山爆发,一切都分崩离析,他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他钟爱的全部,顺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直直地掉下了地狱。
程眠至今为止都经常幻想自己其实是在做梦,这些事情过于荒诞,他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应该是在高中课堂上继续念书等着参加高考的傻学生一个,那个鬼怪一样的父亲也不是真实的,他还是应该一如既往的高大英俊、意气风发,带着荣光和礼物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韩通明也依然是那个对他温柔纵容的少年,在每次看似凶猛的争吵过后,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冷着脸把他抱在怀里。
不要把他赶出去,他没有地方去了,妈妈被他害死了,全家人都被他的债务套在原地,倒霉的Weyman替他收拾了许多次烂摊子,他根本不想这样的……
可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受控制地越变越坏,急转直下的处境会磨灭人的斗志,流言跟着他来带了那个小小的乡下,他才知道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的恶意,原来人做错了一件事,真的就会永远抬不起头来。那个教学质量欠奉的高中里,他几乎没见到过老师和同学的笑脸,校服和书包上每天都有出自不同手笔的佳作,每当他被堵在角落里挨打想要反抗的时候,对方只要一句“强`奸犯还有脸来上学!”,他就哑口无言失去了挣扎的欲`望。
那是他父亲的罪孽,他放走了他,活该要替他还。
翁雅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她时不时就会抱着程眠痛哭一场,指爪狠厉地掐他,想把藏在他体内看不见的邪恶因子抠出来,然后随手抓起一件事物抽打程眠,因为他的校服被弄脏了,作业被人撕烂,被人浇了一头脏水,这些全部变成了他的过错,是他即将变坏的预兆。他不敢说,一提到父亲,翁雅就发疯一般地吼他,说有他这样的儿子谁会愿意回家?或者歇斯底里地怨恨程有均没有尽到当父亲的责任,她从前的岁月静好全部被浓烈的黑火侵蚀掉,她不再打理盆栽,首饰盒被她锁进了抽屉,她现在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看着程眠,在他的行为出现任何瑕疵的时候冲出来给他一巴掌。
程眠跪在水泥地上怔忡地想,这个世界是疯了吗?他颤抖着爬过去抱着翁雅的腿,像小时候那样把脸贴上去,小声哭着保证他以后再也不会犯错了,他心疼翁雅,无比恐惧现在的状况,但他也怕说出程有均会让他坐牢,在他的概念里,监狱同地狱几乎等同,他无法做出大义灭亲的决定,就只能这样昏头昏脑地拖下去,以为总有一天事情会过去。
拖到现在,他都快忘记,罪到底是谁犯的了。
在韩通明眼里,自己早就是个满嘴谎话的惯犯,就算现在他去告诉韩通明,当年猥亵学生的事情是程有均做的,他和韩通明的父亲沆瀣一气欺骗了两个女人,他和自己都是畸形家庭的悲剧产物,韩通明会相信吗?他大概会给自己的累累罪行上再记上一笔,或者把自己扭送到精神病院去。
而且他根本就不希望韩通明知道这个丑陋的真相,韩通明从小就没享受过多少家庭的温暖,自己和翁雅合力把他拢在掌心上,才让韩通明没变成一个凄风苦雨冷冰冰的小孩,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让韩通明在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家庭里长大,即使做不到,他也想让韩通明有一个想象中完整意义上的父母。
但他搞来搞去,搞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结局。
也许就是他的错,他在被动地选择包庇了程有均的时候,就已经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他没有资格代替翁雅和那个学生放过程有均,所以韩通明怎么对待他,都是他活该,他凭什么对他发脾气呢?
对,他还从来没有认真地对韩通明认过错……程眠恍惚地想到,本来就是他错了,他明天应该好好去道歉,就算是看在翁雅的份上,韩通明也会原谅他的,况且他已经在偿还了,这么多年的人生,这么多的债务,还不够吗?他去恳求他,韩通明会理解的,他一向嘴硬心软,也一向说话算话,他说过不会不管自己,就一定不会不管。
不管他今天是怎么了,他是喝醉了想发泄欲`望,还是只是想惩罚自己,都可以,都无所谓,他都愿意。
只要他能原谅自己,只要这笔烂账能够翻过篇去。
别让他一个人走,这个地方不是他的家,除了韩通明,他跟这座城市没有任何关系。
他没有家,没有亲人,他的青砖院落和栀子花,还有他温柔无匹的妈妈,都被他亲手杀掉了,他只剩下一个韩通明,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留在他身边。
程眠蜷缩在床上,紧紧地抱着自己,周身温度渐渐回升,他点燃了最后一点自尊和廉耻心,希冀能照亮这一程没有归路的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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