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澜晨起便逢惊变,本就是一肚子的火气和委屈,被黎平赶出来就看见孟惟对谢别动手动脚,想起自己被父皇推下床的凄凉,不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谢别终于也反应过来了前因后果,抿了抿唇,也瞪了孟惟一眼,跟着李澜转身就走。
孟惟倒是神色如常,紧随其后,指尖一捻,倒好似还能觉出丞相紫袍的织锦料子细腻的触感来。
等到平章殿坐定开始看奏折的时候,李澜还是黑着脸没什么好脸色,谢别如今又回了政事堂,孟惟则两头跑,大多时候还是留在太子身边佐事。
李澜一连吃了好几块胡麻糖才稍微好一点,翻弄着奏折问道:“藩王?孤看奏折上提过,一直忘记问你,这都是谁啊?”
孟惟起身应道:“藩王便是分封藩镇的宗亲。远支不提,如今还提的上筷子也不过大猫小猫三两只,一个是陛下的堂兄,两个是陛下的侄儿,殿下的堂兄。”
“父皇的侄儿……”李澜沉思片刻,问:“孤知道父皇也有哥哥的,这两个都是他哥哥的儿子?”
孟惟点了点头:“陛下同殿下一样是行六,不过昌平帝子女多,光养大了的皇子就有八个。陛下有五兄两弟,和殿下同辈的这两个藩镇,一个是殿下的大伯父,追谥端悼太子的遗孤,一个是殿下的七叔的儿子。”
李澜正拈糖吃,闻言缩了缩脖子:“父皇真可怜,澜儿有三个哥哥都觉得够够的了,他居然有五个哥哥,还有两个弟弟……难怪想起来都要做噩梦的。”
这样枉顾人伦的话若是叫谢别听到了,不免又要扶额长叹。幸而孟惟父母早逝,是家中独子,更无什么亲族,不是很懂兄弟亲情,所以听了这话倒也没太大反应,只点了点头说:“当年陛下与诸兄争位,诚然不易。”
李澜微微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这样辛苦的事,还有人争?父皇到底怎么想的……”
孟惟眨了眨眼睛,稍稍缓和了一下心绪,这才正色道:“人各有所好,就好比陛下最爱用苦丁茶,殿下却爱用蜜水,本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殿下一样嫌皇位累人,不也千方百计争来做太子么?”
李澜闻言却面色一变,低声道:“你是说我父皇也喜欢……喜欢……怎么可能呢!那时候,他父皇不是已经死了么?”
孟惟用力地咬着牙,把笑意全忍回去,掩面咳嗽了两声,这才道:“这……也未必就一定是为了这种缘故。”
李澜这才缓和了神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孟惟觉得自己今天受的惊吓足够多了,不敢让他再想,便循循道:“朝臣目陛下以刻薄寡恩,郁郁阴沉。或非之以君臣悬隔,多疑偏信——”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李澜果然提起了精神,阴沉着脸打断他:“妄议天子,指斥乘舆,孤看他是不要命了!”
孟惟不合时宜地想,太子殿下的聪明真是一如既往的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天送上去的弹章不过寥寥几本,他倒已经把这套说辞学得这样娴熟了。但他很快就收敛了心思,欠身道:“请殿下息怒,也请殿下慎勿追究,否则反而有损陛下圣明。”怕又被李澜打断的缘故,他并没有给太子殿下追问的机会,紧接着道:“但陛下虽然对自己、对臣下乃至于对后宫和……和殿下的兄长们都说得上刻薄。可陛下御极多年,德布四海,泽被天下,于百姓之中是有口皆碑的贤君,赞一声中兴之主,绝不为过。”
李澜这才有了笑意,点了点头道:“父皇当然是最好的……他为了国事可辛苦了。你说这些,又是想让孤知道什么呢?”
孟惟沉吟道:“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适意骋怀的事才是值得做的,倘得一生襟抱所钟,便是含辛茹苦,亦可甘之如饴。恕臣直言,陛下虽然困于心疾,但殿下所思所想,未免还是将您的父皇看得轻了。”
李澜咬着糖,半晌才道:“孤知道你的意思了……小孟学士也是有襟抱的人吧?但这些孤虽然明白,可孤不懂——也不想懂。在这世上,孤只有父皇,也只要父皇。余事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孟惟怔怔地站了片刻,恭敬地拜道:“臣明白了,臣谨受教。”
他想,还是该找个时间去向师相问一问皇长孙的资质。
第一百一十章
谢别如今比往日忙了不是一星半点,而孟惟也并不得闲,陪在垂拱殿忙到晌午才得了余暇,偏李澜早上的郁气未消,不曾像往日那样到乾元宫探视天子,反而留他一起用饭。李澜是不拘什么用膳的规矩的,太子殿下连筷子都还拿得不娴熟,孟惟实在没法想象皇帝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养儿子,怕不是富贵人家训巴儿狗都要比皇帝养儿子讲究规矩行止些。
太子的行止礼仪一直是孟惟和谢别最在意的,为了让他尽快练好用筷子,乐意乐然谢别他们几个在膳食上也下了功夫,孟惟看着桌上连豆腐都被剜作丸子,不动声色地和盘里的花生较劲,心说下次再有陪膳的好事还是尽量推辞罢。
思绪未绝,就看见李澜挟肉丸子几次三番没挟住,一怒之下提起一根筷子扎了一个肉圆子举着就吃。
孟惟和乐然同时低声叫道:“殿下……”
李澜充耳不闻,愤愤地咬了一口肉丸子,边嚼边瞪回去。
用过了膳,太子殿下还是坐不住,巴巴地看他父皇去了。孟惟没跟着去,带着两个书吏,捧着要交往政事堂的那些奏疏去见谢别。
此时已经过了会食的时候,按理是该午憩了,但孟惟并不以为不便,径自到了政事堂,果然见谢别还在堂上办公。
孟惟上前行李拜见道:“学生见过师相,不知师相可用过午膳了么?”
谢别抬眼看了看他,微抿了抿唇,仍旧垂下目光看回自己手上的文书,只淡淡地道:“这样的琐碎事体,怎敢有劳孟学士亲力亲为?”
孟惟叫书吏将奏疏都放下,挥手将人都遣出去,先看了一眼谢别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文书,又望了一眼边上放着的朱漆食盒,正色道:“学生有要事请教师相,望师相不吝赐教。不知师相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谢别轻笑了一声,语调仍是惯见的柔和,尾音微扬,却带了三分轻嘲:“本相若说不方便呢?”
孟惟神色如常地道:“事关谢世兄的升迁,虽说师相理应避嫌,但学生觉得,还是应当知会师相的。”
谢别神色一凛,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孟惟看着却只觉得潋滟,恭谨地微微低下了头,像是静待决断一般。
谢别将左手按在肋下痛处,吐纳了片刻才搁下笔,一言不发地起身转进了后堂小间。孟惟抬步跟上去,特意绕到他书案旁,将那朱漆食盒提在了手里。
“师相还未用饭么?”孟惟也不是第一次进到专供宰辅休息的后堂小间,轻车熟路地将食盒搁在桌上打开,里头的饭菜果然都未动过,食盒最底下炭火烘着,倒还都是热的,孟惟便自将碗筷盅碟都端了出来,一一摆好了,向背对他站着的谢别道:“师相先用饭吧?边吃边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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