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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中的展品按季度更换,如今占据着尽头那座黑曜石展台的是一尊弹奏竖琴的阿波罗像。午后乔万尼照例到此临摹时,洛伦佐已经站在塑像前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洛伦佐转身朝他微笑。

这几日乔万尼的模特是一尊两百年前在伯罗奔尼萨半岛出土的赫丘利像,贝尔托尔多猜测它可能是普拉克西特勒斯的作品,它诞生时,这位力量之□□字还是赫拉克勒斯。五日以来,乔万尼都在反复揣摩它的体征与神态,完成了十数页画稿。他再度在它面前坐下,洛伦佐随意地坐在他身旁的石台上,拿过了他的画作。

片刻后他将手稿还给了乔万尼,没有说话。

“不好吗?”——这难免让乔万尼感到忐忑。

“我怕过多的赞美会让你骄傲。”洛伦佐笑了。

于是少年忍不住弯起嘴角。他紧绷的姿态放松了些许,不再像刚见到洛伦佐时那样紧张。他在公爵身边支起画板,银尖笔在纸上流畅地移动。洛伦佐不再打扰他,他一向是位安静的陪伴者。有时,他能在乔万尼身边拿着书静静地坐上半天。少年工作时近乎虔诚的专注可以感染身边的人——“在你身边,好像空气都会安静一些。”洛伦佐这样说。

当时乔万尼心想:在你身边也一样。如今他体会到了相反的感受。

长廊中一时只剩笔尖滑动的沙沙声。洛伦佐坐在他身边,膝上放了一卷兰迪诺新近的作品。他全心地浸在书卷之中,因此忽略了乔万尼偏移的视线。他的手仍在纸上移动,而目光却已落在了洛伦佐的双手上。这双手正垂放在羊皮纸面上,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他牵过这双手,仍记得洛伦佐掌心柔软的触觉。

如今他非常肯定路易吉所说的纯属谬论。在握着这样的一双手时,怎么还会有心情思考其他?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像路易吉接下来的言论。他将目光轻轻地撤回纸上,一如它投向那人时一般安静。

空闲时乔万尼会到雕塑长廊中为洛伦佐整理藏品。美第奇家族的四代人都有大量购买艺术品的习惯,青铜塑像与石刻像从遥远的克里特岛被偶然或有意地挖掘出土,然后一路运往佛罗伦萨,表面上还覆盖着泥土与苔藓。其中的许多雕塑因年代久远而无法判断其来历,只能通过材质、手法与表现形式上细微的相似或差异以推断其作者所处的年代。贝尔托尔多也加入到了这项工作中,他常将洛伦佐比作这些古代艺术的救主,将它们带离黑暗,也使其逃离被熔铸或砸毁的命运:“如果它们的身体里也有灵魂,现在该正不停地唱着赞歌吧。”

或许是为了褒奖他的勤恳,洛伦佐在餐桌上为他预留了上座,并邀请他在不久后与自己一同出游。这是乔万尼第一次参与游猎,清晨原野上的草叶还坠着露珠,天明时分,调犬人牵着十余条热那亚猎狗在前方开路,训鹰人则引着洛伦佐豢养的数只塞浦路斯鹰驱来四周的野鸟。同行者很快发现这位寡言的少年学徒有一双敏锐非凡的眼睛,他射箭的准头远远超过一般初学者。午时他们在林间的溪水边野餐,乔万尼坐在远处,将不久前洛伦佐挽弓时的身形从记忆中拓在纸上。直到洛伦佐在人群中弹起了琴,乐声在风中传得很远,这是一首欢快的舞曲,人们拍着手应和,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

洛伦佐也在微笑。越过簌簌颤动的枝叶,乔万尼凝望着他。如今他已经能分辨公爵的笑容,知道洛伦佐现在是难得地十分愉快。自然而然地,他也为洛伦佐的愉快而愉快。像是阳光降落时,花便忍不住随之开放;如果洛伦佐是太阳,他会是向日的植株。

他不再忧惧了。这样就很好,他想,已经接近于一个奇迹,或者一个梦想。

波利齐亚诺推开公爵的书房门时已是深夜。除了守夜人,房间中的他们可能是宫邸中唯二清醒的人。洛伦佐正将银色的细沙洒在信纸上,以使墨水尽快变干。波利齐亚诺看见了公爵手边那放满烈酒的银托盘,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开口劝阻。

“罗马来信。”他说。

洛伦佐接过他递来的信封。

他一言不发地看完了信,随即继续方才被打断的事。他折起信纸放进信封,戒指在火漆上印出家族的盾型纹章:“寄给我们在米兰的朋友——如果我们还有的话。”

波利齐亚诺望着他。洛伦佐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他说:“不用担心。信中只是说,她还需要一些时间。”

“罗马出现了一些流言,”波利齐亚诺说,“是关于您的。”

“我大概能猜到。”洛伦佐点头,“如果太久没有关于我的流言,我才会感到惊讶。这几年,我已经听到人们在说,我要么是不举,要么是□□者。”

波利齐亚诺愕然于他如此平静地说出了这个称谓。他试图从洛伦佐的面孔上寻找另一些情绪的痕迹,而洛伦佐只是对他微笑。这让他愈加地不忍。

“我想那位小姐只是偶然听到了这些传言,”波利齐亚诺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容易受多嘴仆妇的影响。”

而洛伦佐只是笑着摇头。

“没关系,我稍后会给奥尔西尼大人写信。”洛伦佐说。他拿起手边的香盒,薄荷与鼠尾草凛然的香气扑面而来,多少减轻了他的疲惫。烛火的阴影在他的面容上轻轻晃动。

他闭上眼。许久后,波利齐亚诺听到公爵低声说:“他们想尽力拖延,我非常理解——这也是我的愿望。”

第13章 十一

不用多久,六月底时,就连宫中的仆妇都知道了米兰发生的动荡。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篡夺了原本属于他侄子的地位,人们说他把那位可怜的小公爵关进了地牢,以饥饿与酷刑折辱他。来自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向她老迈的父王求救,只得到了令人失望的敷衍。她的独生子在近日蹊跷地病死,为他涂油的神父在宫中留了下来,因为她的丈夫看似也将在不久后需要他的服务。叛逆者上位的结果看似已成定局,人们开始将目光投向洛伦佐。

米兰是佛罗伦萨忠实的友邦——或者说,他们的统治者在过去一直是美第奇家族有力的盟友,正统的公爵公爵继承人,吉安?斯福尔扎,那位孱弱多病的年轻人,更曾是洛伦佐少年时的同伴。各邦国的领主们已向卢多维科递去了橄榄枝,佛罗伦萨则仍在举棋不定。人们乐于猜测,洛伦佐会因私人情感而倾向救助小公爵,还是顺从国家的利益,选择认同卢多维科?这俨然已成了整个意大利当下最令人瞩目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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