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倾觞听了似没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巴不得他们趁早走尽。那班伺候的仆役见状,胡乱收拾了杯盘碗筷,也乐得自去歇息。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大堂顷刻间便冷寂下来。傅倾觞听见打更的锣声,心想:原来已经三更了。
他往正中拣了个宽敞位子,挨个儿把灯熄了,只点起一根稍长的蜡烛照明。外头正落着雪,风刮得厉害,不住地灌进来,烛火簌簌跳动不休。傅倾觞想起方才他们说甚么“夜路走得多,总会撞见鬼”,又看看昏暗空荡的四周,只觉得鬼影重重,见什么都阴气森森,忍不住心道:他们走夜路的不见鬼,我在这儿待着反倒像是要见鬼的光景,这叫个甚么理儿?
也不待他细细想明,一阵积雪被步步踩实的吱呀声响便随风送了进来。傅倾觞屏息听了听,竟像一人拖着个铁打的甚么玩意儿,叮铃咣啷地在那雪地上踽踽独行。
这动静愈挨愈近,可往门口张望,又不见半个人影。傅倾觞倏然警惕起来,将一把棋子攥在手中,力道大得指尖微微泛白,额角几欲滚下冷汗来。可又转念想道:我连天策的马蹄子都不怕,还怕这甚么鬼?也罢,且看他耍甚么花招。
他复又坐定,勉强多下了二三步棋。眼看就要收官,忽听得一人在门外朗声笑道:“好香的酒!美人儿,赏我一杯同饮罢?”
傅倾觞暗松一口气,心道:这鬼多半有病,才走了一帮人去看美人,哪里又跑出甚么美人来。若指着这个骗我出去,这算盘可拨错了。于是也不言语,拣出几个磕碰过的棋子,劈手便往外掷去。
但听哎呦一声夸张惨叫,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好似有谁一屁股摔到了地上。那人嘴里嘶嘶倒抽冷气,偏还硬撑出几分底气笑道:“好险,好险,险些敲断道爷鼻梁!若今日便叫道爷毁了脸,明儿可没你的后悔药吃!”
他喘几口气,好似被冻僵了舌头,又哼哼唧唧嘀咕了一通含混不清的疯话。不一会儿,那动静又渐渐远去了。傅倾觞方才慢慢定下心神,心道:这又是我急了,没分清人鬼便先动了手。不过这人委实病得不轻,若他拾了我的棋子去,也够换一帖药的。既然如此,倒还便宜了他。
又静坐一会儿,傅倾觞觉得困倦,便从客栈后门拐了出去,自回住处安歇。一路上心神不宁,仍在想方才之事,竟也破天荒地觉出些愧疚来。只是不知那人姓甚名谁,所往何方。日后若还有缘深夜相会,虽喝不得美酒,二人搭伴走上一段权当赔罪,也无妨。
☆、剑花番外·失眠咩会数绵羊吗
李云山忽然想变回肥羊。
当他还是一只肥羊的时候,每个晚上都能一觉睡到大天光。
肥羊毕竟是一只羊,羊很难有甚么心事。然李云山是一个人,一个心事比碗中的饭粒还多的人。心事重重的人总是很难睡着。
睡不着的人都爱辗转反侧,李云山却并不翻来覆去,反倒静静躺得笔直,活像一根搁在桌上的筷子。
李云山不能动,因为同一个被窝里的花笑寒睡得正香。
温热的吐息拂在李云山的耳畔,他想:约摸这就是为甚么我总是睡不着觉。
李云山虽明白个中缘由,却仍旧束手无策,因为这世上再怎么武艺高强的人也无法钻研出一门闭气睡觉的神功。好在他聪慧过人,早已经想出了一个法子略作弥补。
李云山出手的动作很轻,但气力很稳。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笑寒拨去另一边,速度快得像是卷起一张煎饼。
尘世纷扰已除,李云山却仍旧睡不着。
花笑寒认定他难以入眠定是当过肥羊的后遗症,因此精心为他打点了肥羊所喜爱的睡眠环境。如今他二人的被褥皆为当时所用的,花笑寒还贴心地备上了几片胡萝卜叶叶儿同一把干草。
李云山吃掉了胡萝卜叶叶儿,将干草均匀地铺在身上,可他仍然睡不着。
他听见顺着窗隙溜进屋里的虫鸣,一声接一声。他忽然又有了主意:数数能使人睡着。
掌门在召开门派大会的时候总会挨个儿点人数,可还未将众弟子数清,他倒先张开了嘴,打了一个比镇山河还大的哈欠。
李云山间接得了掌门指教。他也打算数些甚么。于是他闭起眼,在心里默默念道: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他依旧没有睡着。因为八卦下面没有了。
他决定数些能接连不断念下去的东西。
李云山看着在被里缩成一团的花笑寒,忽然心头一动,遂暗暗数道:
“一个花笑寒……”
他没能数下去,因为“两”字压根儿出不了口。世上有二气阴阳四时轮回八种卦象,却只有一个花笑寒。
李云山慢慢蹭过去。他一伸手,这个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花笑寒就稳稳当当到了他的怀里,怎么也溜不掉,哪儿也不能去。
于是李云山心满意足地嗅着他发间淡淡药香,获得了久违的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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