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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生被紧接着伏身压下的谢云流推倒在横木桌上时,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睁着困惑的,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唯一的师兄近在咫尺的脸,听着他困于喉间仿佛不甘嘶哑的喘息声,狰狞着与痛苦搏斗过的神色。与其说李忘生的认知不够为他立即解惑,倒不如说他不知道师兄的意图,然而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是无条件地信任谢云流,相信谢云流不会伤害为难他,在不明所以之前就一动不动,根本没想过推拒。

雪白的卷轴和书画滚落在地,砚台也被打翻,墨水溅上道袍。然而这些都不能移开李忘生被震得心脏血液几乎逆流的注意力——谢云流发狠般地咬在他的嘴唇上,几乎立时就见了血。李忘生从未被这样冒犯过,何况还是他最敬爱的师兄,若表情本是张白纸,那么唇上锈味湿咸的痛感,就将白纸碾成了碎屑,每片扎入骨髓,都化成了十几年不曾有的惊愕。

“师兄?”李忘生直到此刻依然不避不躲,音调颤抖地询问着谢云流,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谢云流状若不闻,只被灼得万蚁蚀心般煎熬,如被燎愿火烤,只有眼前的人是唯一的清凉解药。他焦急地寻到那开阖的口型咬下去。他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听不到,可是那口型让他有种熟悉感,就像是撷取一枚属于自己的字鉴。紧抵着的贝齿牙关被强硬地撬开,想要汲寻更多的东西于是深入翻搅。

李忘生被变本加厉地侵入唇齿间,惊愕的脸色终于浮上红晕。白日还是有说有笑的师兄忽地性情大变,他万不能任这荒诞局面延续下去,定要查明内情。李忘生有意识运起功法想要脱身,却感到谢云流使出更为刚猛一路的内息拆了他的招。李忘生功法大成是勤学苦练几十年后的事,如今他再如何刻苦努力终究比不上天赋异禀的谢云流。他的内息和动作都被全方位被压制,不留丝毫挣扎余地。

任李忘生再木讷迟钝也隐隐有了推测。何况李忘生并非真笨而是思虑过多才显得讷言谨行。他看得出谢云流此刻散发出强烈的气息灼热烫人,神智更是恍惚不清,不是练功入岔就是中了丹药。李忘生有心要帮他运功助他清明,却抗不过谢云流无意识封堵他内力的碾压,手脚施展不开。

李忘生暗暗心惊,他在华山修道十几年,清正自持不染尘埃。谢云流的江湖交游多些,然而他这师兄从小清傲自许,眼界更是甚高,根本不是沾惹的性子。这股强烈的——纵然李忘生没有经历过,然而常理总明白——尘欲又是从何而来。师兄定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什么人所害。李忘生想到这一层,满心里都是对师兄抱的不平。在李忘生心中,吕祖和谢云流都如云端散仙,合该白衣翩翩纤毫不乱,即便明白师兄并不是这样不食人烟的性情,李忘生也断容不得有人玷他分毫。他是如此全心全意都牵在师兄身上为他担忧不平,以至都几乎忽略此刻是他自己在任被宰割般的限在谢云流身下,直到身上绀青广袖的纯阳外袍被一阵大力猛地撕开,冷风拂过皮肤的凉意才令他猛地脸色一白。

不是不知道,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芽自长成。

纯阳有双修之道的典籍,然而合道一途,非情非爱的持中境界,常人难以企及,就连他们这大弟子二弟子,都对此道一知半解未能完全领悟。道途绵绵,每人修的本就不一样,更何况此时一个神志不清一个受迫非愿,根本不能跟需要双方自愿主动且自控力极强的双修之道扯上关系。

“师兄!”李忘生沉潭静影的心湖掀起滔天骇浪,再不能维持平素的冷静淡然。这既不合于双修道,那定然失于礼数、失于义理。师兄仗剑飞扬任侠,性情快意清高,若是知道在神智不清时做出了这种事,该伤心自愧成什么样。李忘生拼却全力击他一掌,将谢云流震退两步,纵使知道对方听不见还道:“得罪了师兄,我这是为你好。”然而他刚勉力起身走出两步,便自身后被戾气暴涨的谢云流抱个满怀,竟跟没事人似的,也因李忘生下手留了余地,却忘了谢云流本就功力深厚,如今更有一层古怪劲气环绕周身,刚才几乎未能伤到他分毫。李忘生一边掰那腰间铁锢般的手,内襟凌乱,下意识默诵南华经清心。谢云流的手从袍襟豁口探进去摸到他清凉的身体,李忘生又是一僵,几乎立不稳要倒下去。

莲冠松落、雪袍逶迤的道士先是被摁在桌边,随即又被拖到了床上。恰如宝相庄严的圣像倒下,有人仅仅一个吻就能将他敲击得粉碎。那个时刻李忘生想的不是痛,刻苦练武的他是多么能咬牙默默忍受痛楚,而是空——谢云流本是悬于他头顶,指于他道途前方的一柄利剑,是他不能翻越的天堑丰碑,是他迷茫时眺望的辰星,是他若近若远的最亲的人,是他辗转梦里逸出低吟过的名字,师兄,云流——他的名字总那样耀眼夺目,年纪轻轻便被钦定未来国教接班人,李忘生经年累月地望着他,碧海青天,望得心亦不自知。

可如今这柄利剑成为了撕裂他身体的凶器,洞穿——真是个再应景不过的词——他的利刃,将他的五脏六腑三魂七魄一起翻搅煮沸。纯阳太虚剑法合于显道,关于谢云流的剑法,在名剑大会上公孙二娘有十六字评价——浩荡百川,满怀冰雪。鲸饮吞海,剑气横秋。可如今这柄剑驰骋所指,玉山倾颓白衫凌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纯阳宫的大弟子和二弟子,哪怕只是并列排出名号往那里一站,自能交相辉映,双壁胜雪——焉能这等……惊世毁俗。

木榻在剧烈地摇动着,李忘生不忍见,闭上双眼仿佛就能自欺欺人,可是相贴皮肤激起的热度仿佛把身体上的一片雪汽都蒸到了空气里。太烫了,李忘生咬牙想。他的自矜和骄傲让他忍耐心中所有的委屈、痛苦与难以自禁,换得片刻清醒的沉默顺服。吕祖教导过:壁立千仞无依倚。所以痛到极致也一滴泪也不掉,哪怕玉身已破,清贵已污,被他最亲最慕的人,无心地,折辱。

他只是睁着通红的眼眶,咬紧着牙关,让那沉默摧肝裂胆,让冰冷疼痛潜入心间。可这就是李忘生,不动声色的自苦,徒劳坚韧的耐力,以及平淡温厚的容忍——哪怕长夜,仿佛永无尽头。

谢云流是傍晚时分开始做梦的。

在此之前,先是觉得气息难继地煎熬,四肢躁动,心猛烈地跳,口渴得要命。他模糊依稀记得是自己练功心法哪里走茬了一步——引出了某条潜伏于体内的毒蛇,开始在他的四肢百骸游走。他抓起笔悬上最初的一支狼毫,饱蘸浓墨,用力写下一个大大的“静”字。汗水却滴落浸透了宣纸。

然后,他开始跌入一个漫长的梦境。

梦里有幼年的他和李忘生,在一间小庙里等着吕祖回来。当夜风雪大胜,他们裹紧了所有的被褥依然不能抵御寒冷。两人瑟瑟发抖地相互依偎着。谢云流把师弟抱在怀里。可是李忘生不时乱蹬乱踢,边抖边颤。谢云流想喝道:“你老实点行吗?”可是在梦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加倍诉诸手上的力道。

后来他又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洞天温泉。温泉边一株红梅树盛开在侧,伸出长长一条虬枝,上有红梅数朵。谢云流一攀一折,落梅纷纷旋落,花瓣被风吹起,便飘向天涯。其中一朵梅花整朵落在雪地上,宛如朱砂点玉。烙在他眼中,却转瞬蔓延开猩红一片,湫湿在雪地上。

谢云流转醒过来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他穿着换洗过的整齐中衣躺在自己房间的榻上。房间里似乎被收拾了一遍,地面都是泼过清水一般洗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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