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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阻拦大师兄。不过是请暂缓几步,听我说几句话罢了。”内力传音从雪庐中遥遥送出,清冽平和,内息浑厚,

黑衣人环视避雪庐四周景致,一手揭着头巾并面罩,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院篱笆,一脚踢开门,此刻他的头正好露出。本来无一丝风雪的阵中界内卷起一阵罡风,片片雪花送入门内,直扑在室内阖目打坐的李忘生身前。长睫分开,他抬起头,恰和对方刚露出的正脸相对而视。风雪呼啸,全然不觉。

修道之人的岁月比寻常人要漫长得多,这些年谢云流改变的更多是气质。一头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额前碎发凌乱,两绺长发垂于颊边,昔年俊美无俦的少年道子漂泊这数十几年,轮廓更加深邃分明,散发着成熟沧桑的气息。他全身皆是纯黑,劲装的夜行衣勾勒出矫健的身形,仿佛一尊蕴满力量的沉默黑岩,随时能炸出惊天动地的响。目光冰冷锐利地看向李忘生,似在对方脸上寻找着什么,愧疚,心虚,自责,可他看见的只有镇定淡然的温和。

“你要同我说什么?”谢云流侧身倚在门边,手按在剑柄上,冷冷地扫视。

“大师兄,当年我找师傅密议之事,乃是为你找寻脱难之法,并非是要将你交给朝廷,你只听得片言只字,着实乃是误会了,这些年来我时常思量此事,以致两鬓生霜,只盼有一日能与师兄说个分明,师傅也为此事难过得紧。”※

李忘生神色悯然,眼中全无波澜。这些话已在心头徘徊数年,随时随地都能诉之。当初撕心裂肺却又强抑不显的痛楚永远都在,却被时光包裹进厚厚的茧壳。徒留一派温润于人前,再也不会失之冷静。无论发生何事,心寂如海,有容乃大。

谢云流皱眉一顿,瞪着双眼望向他,眼底潜流涌动,忽然不知想到什么,手中剑意暴涨,冷峻容颜新添一抹不忿:“休得巧言。你最是会说这些宽辞慰语。我观你此番行事,必是料到我会回来寻那名受伤弟子,才在路上布这乾坤阊阖阵阻我去路。这等心思何等奸猾。你既有心分辨,为何方才当着纯阳众弟子的面一言不发。我向你要名剑贴你就奉上,定是猝然见我,心虚至极。后来方想出这番话诓骗。”

谢云流神色愈发悲愤,扬眉按剑道,“李忘生,李忘生,若你真的问心无愧,清白无辜,为何要心虚踟蹰,你在害怕什么?!”他上前三步,站在纯阳掌门身前丈余,烈焰灼痛心口,捏着剑柄的手已泛出青筋。“你背叛我在先,沽名钓誉两面三刀在后,现在还要我相信你当初没有害我——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即便谢云流周身杀意暴涨,李忘生依然没有布散出丝毫护体功法,他仰起头毫无惧色地与谢云流愤怒的双瞳对视,沉道:“大师兄不信我也无妨。当年师父全无擒拿之意,否则怎会生受大师兄一掌后调息了数年才痊愈,你总该信师父并无害你之心。”

李忘生见提到吕祖,谢云流的神色稍稍缓和,眼中也隐有动弹之色。这些年李忘生执掌门派,气度愈发见长,从前那个青涩忠厚的青年影子,已几乎全被沉慨岳峙取代。他只稍微一顿,压下心头沉闷痛意,继续娓娓道之。

“白头可鉴心中无愧。我从未心虚或害怕,只是多年前皇家秘辛血泪已远,又何必让年轻一辈知道。我遣散弟子独自布阵等候师兄,就是为了与你解释清楚,化解心结恩怨。能候到你,也是赌赢了大师兄会回头来帮助那孩子。既然在你心中,对纯阳还有这照拂牵挂之意,又何必妄自猜疑,硬要将我往那不堪坏处想去。若仍存疑我是欺于暗室的小人,何妨回纯阳见一见师父便知分晓。”

条缕分明,思忖周全。就连谢云流听后亦挑不出破绽。他心中见疑李忘生多年,这些年前半生在师门的种种念想,皆因认定师弟是个小人,而不得不痛苦抛开,每每回想起李忘生,皆是又气又恨,摧肝裂胆。就连此刻见到李忘生一派真诚之色,耳闻有条有理的坦荡分辨,都不能完全动摇他长久顽固的执念。

因他打伤吕祖愧悔难当,自不敢亦不愿再责怪师父。便麻痹自己吕祖不过受李忘生蛊惑,并非真的想交他出去。那份无处发泄的委屈伤怀,被背叛,被抛弃的痛损,皆归罪于李忘生、如此,在他煎熬痛苦得荒芜的心中,仿佛才能找到一丝宣泄出口,才能依旧保存纯阳莹白积雪如初,吕祖养授教诲慈爱如初。否则,他那颗漂泊十几年的心灵,真无一归处,无一丝美好记忆。

然而此刻李忘生的话,却无异于惊雷闷响,指向他从未曾想到的第三种可能:若是当初,真无人叛他。真无人害他。他本在纯阳中有脱难之法。谢云流脑中一片空白,体内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煎熬,提醒着他这些年遭受的一切。若是当初……那些徒受江湖门派追杀得半死不活的那些罪,那些远渡东瀛异乡的孤独,那背负了半生欺师灭祖的恶名,那矢志复仇潜忍咽下的血泪……

不但徒劳,简直……是活生生的笑话。

谢云流眼眶发红,持木剑之手剧烈地颤抖着,杀气逐渐消减,却隐隐浮现另一层古怪气劲。谢云流眼中嫌恶愤恨之色一闪而逝,朝自己心口连点两处大穴,低声自斥:“这种时候……”然而此番他心绪正自震荡,未能完全压下,蹿出气海开始肆虐。谢云流强自运功压制,两相冲撞令他心脉一震,口鼻腥甜竟生生喷出一口鲜血。

刺目血色落在暗旧地面上分外明显,李忘生失色站起,道:“大师兄!”

谢云流一把抹去嘴角血迹,这些年他未能完全拔除玉梅合欢蛊,反而随着时间,越来越深地变成一条潜于体内滋养长大的毒蛇。谢云流以内息逐渐调理趋化,将毒发时的元炁移至心口,虽然险些走火入魔好几次,但至少不会再失去意识祸害他人、顶多自己遭罪,生不如死地吐几口血。第一次毒发害了李重茂,依然是谢云流愧疚的心结之一,那时就决定要补偿,护李重茂周全。这些年两人在东瀛相互扶持,却从未提到过此事,权当没发生过。谢云流自然是羞愤难以启齿,他眼中所见李重茂性情温和,大抵也是顾忌着友情不置一词。近些年李重茂压力过大变得有些偏激,令谢云流有些失望,但他恪守昔年决定,一如往昔对之。

谢云流受蛊毒所激吐了血,心口火辣辣一片。他这些年为了想办法根除,自行修炼了道家分魔之法,每每分藏于掌风剑意,每一剑每一掌便带几分拔除出去。早先的那名纯阳弟子就是被他掌力中一缕魔毒之意所伤。那缕气劲后来导引到李忘生指尖聚成青痕,李忘生并非没有用内功修为化解,只是这并非普通气劲,而是谢云流的一缕心魔,纯阳内功心法不能祛除。李忘生从未修炼过分魔之术,这等修行路子艰深危险。他刚才替那弟子治伤的时候,察觉到谢云流为了不蹈覆辙,练了此术,真是没想到多年前的蛊毒依然祸害着大师兄,忍不住暗自替他抱憾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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