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吸管的牙口不自觉用力,目光随着对方在一个又一个摊贩间移动而移动。他想到早上听见的只言片语,很快了然对方并不是来这边度假的,此时此刻拿着纸笔正儿八经询问的模样半分休闲感都无。
穿着黑色的衣服,不热吗,他看着都受不了……等等,关他什么事?
他匆匆收回视线,绕着玻璃杯口转了一圈,又忍不住望向窗外,心想反正对方也看不到。
鬼灯的确是在忙正事,手里拿着一叠纸,上面写满问题,趁着正午各摊都不算繁忙的时候挨个问遍,用圆珠笔在纸上记录。
那股认真劲都穿过玻璃透进来,在这慢节奏的小岛上,云飘得慢,海浪卷得慢,螃蟹爬得慢,唯独这个人是个例外。
视线里的人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揉了揉压红的半边脸,收回托腮的手,用手肘抵着桌面,将半边身子的重心落在上头,链子上的石头随着动作轻晃,撞在玻璃杯侧,这点声响却吓得他回神。幽暗的室内,海蓝色的石头在桌面荡开近乎白的光圈。
他还是没习惯这个新手链偶尔会碰上别的东西发出声音,就好像那个突如其来的标记,也令他无法适应。
归途的大巴上他倒没有再遇到“与自己不熟的标记对象同车”的尴尬情况,只是又在那隐隐约约自带节奏的颠簸中睡着了,睡醒后车窗外天光黯淡,这个季节的海岛白昼总是很短,他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一叶舟在水波中起起伏伏,周围是浓稠的夜色。
下车后面前就是酒店明亮的大厅,他想起酒店不提供晚餐,便转去旁边的超市。进门时他没推购物车,觉得自己不会买太多,当他抱了满怀杂七杂八的物品并撞上人东西滚落在地时他知道生活亲自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忙蹲下身捡即将滚到货架下的火腿。对方也半蹲着帮忙。“谢谢啊——”白泽接过他的零食,目光顺着手臂线条移到脸上才发现自己撞到的人恰巧是鬼灯。
他要说的话全部无声逃蹿干净,他默默闭嘴。
这样几次三番遇见,鬼灯对这张脸想没有印象都难,他记起昨天在前台茄子说的话,自然而然觉得面前这位应该不是单身,于是好心建议:“你应该和你的伴侣一起出游。”而后他看见对方的面色瞬间变得古怪,目光躲躲闪闪,好半天才答:“我单身。”
这个回答倒是他意料之外,指向两种可能,一是对这个话题不欲多谈,二是对方真的是单身。鬼灯没再多问,再问便是失礼,他礼貌颔首道别,转身走去收银台。
白泽盯着那个背影,咬咬牙跟上去。他抱着满怀物品排在鬼灯后面,迟疑地道:“那本书……”
他想说不用还了。
——本来就总是有种种巧合的相遇,再加上这本书,牵扯更加不清不楚,他也没有意向坦白标记的事,对方看上去也是真的一星半点都没想起来,这种情况下不再见面才是最好的,有些事情早就该断在那个早晨。
他本想说不用还了。
鬼灯却一边将自己买的东西推上收银台,一边侧头对他说,已经看完了,等下回酒店就还给他。
“……好。”他努力平复胸腔里闷闷的情绪,暗想:这就是最后了。
白泽坐在大厅的休息区,等着鬼灯回房间拿书,手指不安分地在扶手上敲击,发出“扑扑”的沉闷响声,节奏乱七八糟。鬼灯走近休息区就看见了一身花里胡哨的人,他将书放在桌上,对上白泽明亮的视线,道:“我请你喝椰子水吧。”
不了吧。白泽心里有几百个小人在摇头,偏偏大厅空调风口就在鬼灯那边,冷风送来凛冽的信息素气味,几百个小人立马被招安,心理防线溃不成军,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点头答应了。
早上用餐的餐厅外就有大露台,摆着许多张木桌和躺椅,供人乘凉。夜晚的空气比白天潮湿,但清新不少。坐在露台上也能看见海,只不过夜色下并不清晰,波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忽远忽近,远离城区的夜空上星光漫天。
白泽抱着椰子,用余光瞥鬼灯,对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他暗自咋舌,说请他喝椰子水,还真是只喝椰子水,一句话都不讲。他目光转到虚空中,望着远处发呆。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信息素气味,没到让他失去理智的浓度,恰好是让他浑身细胞都感觉舒适的程度,是能给O知道自己的A就在身边的安心感的程度。他又有点儿犯懒了,整个人软在躺椅里,思绪却是一反常态地蹦跶不停,先是想明天去哪玩,又想着今天好像整天喝的都是果汁,最后想到身旁的人一定是累极了。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他闻声转过头,对方一双漆黑的眼睛在露台昏暗的灯光下过分明亮了,有一刹白泽甚至以为他想起了全部,但他马上安慰自己,不可能的,要是想起全部还能和自己安然相处,这届影帝都该颁给他了。他缓缓吞下口中差点呛到自己的液体,那甘甜的汁水突然有些苦涩的余味,他舔舔上唇,声音有些干:“萍水相逢……就不必了吧?”
鬼灯眸色沉沉,但什么也没说,又阖上眼。白泽右手躲在桌子下悄悄掐自己的左掌心,压抑着想把名字脱口而出的冲动。
你我只可到此,不可再往前了。
两人静坐良久,白泽晃动手中的椰子,里头已经没有水声,空落落的像是他因为隐瞒而滋味难辨的心。他偏过头,中医的好眼力使他看出鬼灯神情中暗藏的疲惫,他抗争的意志突然间荡然无存,不知缘由,“我叫白泽。”
闭目养神的人无声地睁眼,不太明白他怎么就改变了主意,但也还是报上姓名,言简意赅:“鬼灯。”
鬼灯。
即使早就知晓,但从电视上看见与亲耳听到果然还是有区别的。女主持人在电流中有些失真的声音与那曾在他耳边低声安抚的声音完全不同,后者轻而易举让他在习习凉风中热了耳廓,好在夜色够暗,不至于被拆穿。
就这样吧,他想。会在人间市与鬼灯相遇本就是意外,当他旅行结束离开,一切都会重回正轨,这几天短暂重逢不过是梦里的美丽错误,刻意回避比起自然相处还要错漏百出,不如顺其发展。
互通姓名后两人又断断续续聊,话题天南海北,惊讶地发现还挺合拍。
“哎。”
“嗯?”鬼灯侧耳,静待下文,白泽却迟迟没有继续,只在他疑问的目光中摇头道“没什么”,嘴边噙着抹淡得近乎无的笑意。
如果那天没有让鬼灯标记自己,他们也许还能做朋友。
而眼下,对方不知情,自己也不想用这个意外去捆绑鬼灯,而且他的洒脱日子也没过够。
——像现在这样,能谈天说地,不热络不亲密,分开后还能各自回归正轨的关系就可以了。
闲聊终止于鬼灯不断响铃的手机,他接通后短暂回应几句便挂断,对白泽说他有事先走,账单由他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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