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眨眼,扶着盥洗池往前靠了点,凑得足够近时撩起了一丝额发。白皙的皮肤上散落着点点不祥的阴翳,稍一触碰便传来尖锐的疼痛,似乎还有谁在他耳际疯狂大笑,整个世界都震颤起来。他摇晃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但是动作又轻得像猫一样,外头的一等兵只当他微微挪动了一下。
脏污的液体渗了出来,带着点腥气,顺着鼻翼流淌而下,滴滴答答落到白瓷池子里。
星痕。
他又被安吉尔碰到了。
昨天安吉尔挥剑的时候戴着露指手套,安抚地揉蹭他的脑袋时指腹直接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头发遮挡的部分其实无所谓,不会被注意到,但是后来被触碰到的后颈实在无法掩藏,此时伴随着疼痛星痕正一点一点腐蚀到深处,不过也已经减缓下来 ,再过几天就能逆转。只要能小心点,再小心点,别再被碰到……
他应该拒绝的。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感到疼痛的一瞬间拍开安吉尔的手,维持他一贯的生人勿近的态度。可是克劳德绝望地意识到拒绝安吉尔的好意正变得愈发困难,事实上他就是那么喜欢安吉尔,他依赖他,被触碰的时候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安吉尔的手很大,十分有力,能轻而易举捏碎他的脑袋,但是因为是安吉尔所以恰恰相反,那是一双正试图保护他的手。带着些粗糙的厚茧,非常温柔,非常温暖……就和扎克斯一样。
扎克斯喜欢揉他的脑袋,飞翘的金发被揉乱又压扁,最后总会弹回原来的样子,分毫不差,所以扎克斯特别喜欢这样玩。那时克劳德才十五,已经十八的特种兵比他高上一个头有余,伸手一勾然后另一只大手一盖,一点都不带商量的。他每次都向扎克斯抱怨别闹了,但其实他很享受这样嬉闹的时刻,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反正扎克斯会明白的。
如果当时说出来就好了。
如果能坦率地说我很开心就好了。
“可是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不是吗?”镜子里的男孩困惑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这个虚伪的人在忏悔什么,“归根究底,你只是希望自己好过罢了。”
“是的,我知道。”克劳德闭上眼,不去看对方质问的脸,“所以这是我应得的。”
没能说出口的话只会深埋心里,永远见不得光,然后一点一点烂掉,因为他想要道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扎克斯还活在贡加加,爱丽丝刚流落圆盘下,可他们不是克劳德认识的扎克斯与爱丽丝,不再是。无论曾经多么喜欢、多么在乎、多么习惯,错过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回来,所以遗憾才会是遗憾。这一点,他比谁都要清楚。
他现在必须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不能出一点差错,不会留下哪怕一丝遗憾的可能。
所以即使感到痛楚也没关系,他可以忍耐。他喜欢安吉尔的手,喜欢安吉尔抚摸他时温暖如春日里和煦的风。
克劳德捧了一把水,用力地泼到脸上。
“她究竟是什么……一等兵……连将军……”
“安吉尔……遗孀……虐恋情深……”
电梯门在面前合上,也掩去了护士站处的窃窃私语。拜特种兵的身体素质所赐,萨菲罗斯能将模糊的细语听个大致,只是有些细微的词汇不明所以。由于斯特莱夫夫人是安吉尔送来的,记录显示前些日子杰内西斯也来看了一趟,今天他的拜访大概会让话题陷入新一轮高潮。他没有任何感想,只不过特种兵的频繁造访确实能令斯特莱夫女士得到更为细致的照顾,对此安吉尔应该是赞成的。
他打开PHS。
几封来自拉扎德的任务列表,宝条的例行试验通知,卢法斯的聚会有邀请,乏善可陈,他匆匆扫了几眼然后按下删除,历史记录很快就到了底。
他的目光落在了来自安吉尔的已阅邮件上。
叮——
电梯到了。
斯特莱夫夫人被安置在顶层的加护病房,整层就只有她一人。戒备等级很高,因为这几天有些分子不大安分。据称都市开发部的执行总监萨里耶提失踪了几天,今早部门办怖恐公室收到了他的尾指,但是绑匪尚未提出什么要求。大抵是回不来了,神罗从不向怖恐分子妥协。
安保人员朝萨菲罗斯敬了个礼,让开门的位置。
“你好呀,年轻的小先生。”枯瘦的女人放下手中织着的一小团毛衣,眨了眨瑰丽的绿眼睛,然后朝来人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与萨菲罗斯理解的乡下女人有些不同,不过确实带着股淳朴、和善,还有显而易见的没主见与怯懦。
然后见到她的那一刻萨菲罗斯就明白过来,医生说的『像一朵美丽的花正在枯萎』究竟是什么意思。斯特莱夫女士就要死了,不是因为深度中毒而显出的魔晄眼,也不是因为病痛折磨而瘦削的脸颊、皱巴巴的皮肤。战场上用魔石可以复活濒临死亡的士兵,但那是因为他们寿命未尽。女人的『生命』已经枯竭,如同迟暮的老人腐朽的古树,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所以安吉尔几乎是收养了克劳德,不出意外会照顾他至独立。
这不太好,因为将死之人能做出什么是无法预料的,讯问也就没有了意义。
馥郁的百合香气弥散在房间里,正热烈绽放的白花被修剪整齐插在水瓶里,不见一丝残枝败叶。房间的采光很好,大片的落地玻璃透进落日的余晖,将病房染作暖融融的淡橙色,于是女人的笑也被映得温暖无比。
看上去不讨厌,萨菲罗斯这么想着,拉开椅子落了座,向女士示意,“萨菲罗斯。”
“胡妮丝,胡妮丝?斯特莱夫。”
萨菲罗斯思忖一会儿。来之前他并未想好要说什么,他甚至根本没打算坐下,这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拜访,一阵莫名且错误的冲动。不过既然坐定,他也不会浪费机会,毕竟有些在安吉尔那儿没能继续的话题也许能在这儿得到答案。
“萨菲罗斯……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胡妮丝打破了沉默,声音里有些试探、有些渴望,“你是安吉尔的朋友吗?”
萨菲罗斯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半晌迟疑地点头道,“是。”
女人笑靥如花,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褶起深深的痕迹,可是岁月剥夺不去沉寂在她身上的美丽。萨菲罗斯发现胡妮丝很非常爱笑,克劳德与她截然不同,还有对人的称谓,克劳德至今都拘谨地说着修雷先生。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爱笑的女人会有一个性情寡淡的孩子,虽然他不大理解正常人的世界,但这确实感觉不对。
“那么小先生,请问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他叫克劳德,头发翘得和陆行鸟一样,怎么弄都不服帖。他不太擅长和别人说话,总不能与其他孩子玩到一块儿,虽然固执,可是也非常胆小。”胡妮丝拉扯了一下针线,有些急迫,又有些失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安吉尔说会带他来见我,可是一次也没有——我知道不应该要求太多,安吉尔也不会骗我——我真的很担心,因为那孩子很害怕寂寞。”
不,我觉得他胆子大过头了,萨菲罗斯默默地想。他尚不明白勇气并非无所畏惧,而是即使怕到骨子里,也绝不允许自己后退一步。不过……一次也没有?是顾虑到女人的身体状况吗?
“见过。”萨菲罗斯简单回应,“他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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