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在扳机上的食指颤了一下。
“怎么了?”艾菲[1]敏锐地察觉到蒂法停滞了一瞬的呼吸。她没有等待回答,询问也是不必要的,任何细节都有可能酿成大祸。雪崩年轻的首领马上趴到蒂法身旁,用望远镜观察预定地点。狙击点位置选得不错,被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挡住,又恰能看清谢尔斯他们那边的情况。
穿着粉色洋装的少女慢慢后退,满脸的张皇失措,看起来是不小心撞见他们计划的路人。率先从胡同的阴影里走出来的是卡诺,他足够强壮,哪怕不用武器也能将少女撕成碎片。
“杀了她。”艾菲随意地说。
蒂法没有动弹。
事实上,看清目标后艾菲便解除了过度紧张的状态。一个小孩子,哪怕是塔克斯训练出来的一条狗,训练有素的雪崩成员也足以应对了。所以艾菲有余裕观察蒂法,而非直接夺过她手中的枪,她想知道是什么绊住了蒂法的脚步。
“艾菲……”蒂法不安地扇动着睫毛,违背艾菲的命令实在太难了,“她还那么小。”
没想到是这种答案,艾菲一愣。雪崩收留蒂法好几年了,当初留下她就是因为女孩眼中刻骨铭心的恨,她提起神罗时仿佛要用牙齿将这个词嚼碎,恨意令艾菲怦然心动。
她重新审视蒂法,审视她尚且稚嫩的脸蛋、与枪托极度不协调的肩膀,还有迟迟扣不下扳机的手。那只手还太小,生命对它而言太过沉重。
不。艾菲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不应该。憎恨让艾菲活下来,并且学会了如何让更多人死去,而眼下,蒂法理应与她一样。慈悲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懦弱。他们的敌人太过可怕,唯有冷酷方能战胜。
“她还小。”艾菲揽住蒂法的肩膀,戴着露指皮革手套的右手握住少女的手,与她一道搭上扳机,“这就是你同情她的理由?”
“我不知道……”
“是的,就是如此。你也还小,她令你想起了自己。”嘴唇贴上耳际,湿热的气息撩过黑发,“你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家人。你希望当初有人能像现在的你一样,放过你的尼布尔海姆。可是没有。尼布尔海姆就像沉入湖底的小石子,消失后涟漪散尽,没有人投以半分关注。现在你看见了本可以拥有的幸福,羡慕吗?嫉妒吗?憎恨吗?”艾菲问蒂法也问自己,她的卡姆镇,她心爱的母亲和妹妹再也回不来。也许她曾无数次拷问自我,质问自己所为是为了正义还是复仇,但是现在她根本不在乎答案。或者说,二者有何区别?
压在扳机上的力度逐渐加大,抵抗的力度也在加大。
艾菲感觉蒂法的手指变得冰凉。蒂法早已过了压到肘部血管而手麻的菜鸟阶段,她只是在害怕。人类在害怕时血液会集中到腿部,为了逃跑,于是其他地方的温度会降低。艾菲圈住蒂法,咬掉手套,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不必羞耻,也不必害怕,这不是你的错。该为这些错误付出代价的是神罗,而我们正试图修正。”感受着身下颤动的躯体,艾菲微微皱眉,旋即舒展。会好起来的,她知道蒂法最终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因为她们是如此相似,“哪怕方法是错误的,我们也要做正确的事。”
“艾菲。”蒂法牙齿打颤,紧闭双眼,艾菲几乎想笑她闭着眼睛怎么瞄准,“错误必须由错误来修正吗?”
“……”她总是能轻易问到问题的关键,或者说,总能问到艾菲的心里,“我不知道。”艾菲压下扳机,一声枪响,“也许有不一样的道路,但我们是做不到的。”
最后一刻蒂法还是偏离了枪口,子弹只打穿了洋装少女的小腿,但是这样已经够了。少女拖着淌血的腿跌跌撞撞跑开,马上就会被卡诺逮住杀死。
艾菲松开蒂法,然后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已经足够不幸,不幸的人要如何在乎别人的幸福?”
特种兵们的主管先生近来心情不错。
尽管他与平时的表现差别不大,同样的温和有礼,同样的细致谨慎,但是在某些细节上又确乎是不同了。哪怕桌上堆着雪花般飞来的履历——新一批的特种兵候选名单——也不能令他轻微地皱眉,他甚至可以就此轻松地和下属开上几个玩笑。许多人猜想他会不会与某人坠入爱河,毕竟那是繁华但乏味的大都市里少有的乐趣,至少对正经人而言。但只有拉扎德自己清楚,事实上是因为萨菲罗斯。
大将军近来的任务报告非常赏心悦目,字面意义。拉扎德几乎称得上愉快地翻开下一页,战损一栏是空白,令人满意的空白。
没有人牺牲。
几年来米德加的治安环境确实在逐渐恶化。不怀好意的人太多,信奉邪教的恐怖分子、五台一役后的战犯、贫民窟里滋生的投机者,然后就是白白浪费宝贵特种兵资源的治安机器人以及实验样本。神罗的部门间简直在互相拆台,而特种兵部门则像善后的保姆,屁颠屁颠地给他们擦屁股。有时候拉扎德甚至忘记自己来到神罗的初衷,他是为了改变这种现状才来的,但是在得到权力的过程中,自己也许同样被改变了,变得不择手段。拉扎德并不认为自己是错误的,但是萨菲罗斯的变化也令他稍稍放松了一些,至少自己还没变得那么讨厌。
“做的不错。”拉扎德没有往下翻,直接在最后签了字。没必要怀疑什么,萨菲罗斯不会失败,“不介意的话我有些疑问,仅仅是个人的。”他放下笔,将酸痛的指关节掰得啪啪作响,“你一般不接这个等级的任务,对你而言太简单,为什么这次愿意接受?”
“有问题吗?”萨菲罗斯在看PHS,头也没抬地问。
拉扎德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习惯了。他甚至花了很长时间不去畏惧这个强大而美丽的生物。况且主管先生也不是那么注重形式的人,没那个必要,实际的配合远比程序上的服从要来得重要,这是管理这群刺头的铁律。“没有问题,事实上堪称完美。在塔克斯的情报有误的情况下还能排除所有的爆炸物,同时预估了怖恐分子的逃跑路线以疏散群众,我想不出其他可以赞美的词汇。萨菲罗斯,你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才接受的吗?”
“不是。”直截了当的回答,声音的主人不耐烦了,他不吝于表现出这一点,“只是顺便。我可以离开了吗?”
“有约会?”拉扎德笑笑,不过特种兵的私生活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随便问问。今天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后两天也没什么事宜,你可以自由支配。”
萨菲罗斯点点头,一秒也不愿停留,大衣划出一道深黑的弧度,踩着急促的步伐离去了。
真是稀奇。
拉扎德伸了个懒腰,让自己陷进柔软的皮制办公椅中,短暂地放松一下僵硬的身体。他几乎坐了一整天,唯有独自一人时可以稍稍露出疲倦的姿态。
这件事非常有趣。他将注意从正事上转移,萨菲罗斯竟然因为一个约会急躁了。也许大将军近来温和的处事手段与它有些关系,是件好事,能继续下去也不错。但可能也有点风险,拉扎德提醒自己跟塔克斯报备一下,然后就不必给自己增加工作量了。毕竟,他想不出有什么情况会给萨菲罗斯带来威胁。
他闭上双眼休息了一会,然后在被睡意攫住以前又睁开,重新坐直了身子。
垫在萨菲罗斯的报告下面的文件来自杰内西斯,拉扎德微微皱眉,抽出那一摞厚上一些的纸张。在萨菲罗斯回来以前他刚看到一半,清理闯进八号街的几只Proud Clod[2]。麻烦的事总是堆在一起出现。
与萨菲罗斯相比,杰内西斯的表现就相形见绌了。虽然同样迅速、果断——果断在地下使用了爆炸效果的火焰魔法,在解决怪物的同时也差点弄塌整个街区,更不必提在爆炸中伤亡的群众。他造成的损失甚至不比Proud Clod少。
拉扎德盯着报告上优雅的花体字看,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杰内西斯的状态不是很好。自五台战争结束后,他一直状态不佳。即使不去查,拉扎德也记得他的任务以高危战斗居多,即使以一等兵的身份而言也太过了,哪怕萨菲罗斯也会间歇从事一些护卫型的工作,安吉尔则经常参与其他特种兵的指导。杰内西斯正变得孤僻,同时也变得敏感易怒,甚至可能开始享受杀戮,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典型的PTSD,许多士兵都会出现的病症。拉扎德考虑过给他放个长假调整一下,但是现实不允许,本人也不同意,这件事只能暂时搁置。所幸杰内西斯也知道克制,从他看不出任何端倪的心理评估可以发现,他尚且保持相当程度的理智,暂时是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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