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个学生,他最终辜负了张岭;邓准是他的学生,最终又辜负了他。如若他数年来的御殿劝学也可算作为天子师的话,那么姜湛这学生于他这先生,就更是赤`裸的背叛了。
学生最终是会辜负师父的,不仅如此,这世上所有人情的付出最终也都会被辜负。
裴钧苍冷地笑了笑,低头对钱海清说:“我不再收学生了,你还是另请高明罢。”说罢抬脚转身。
可就在他一步正要跨入府中时,却竟觉右腿忽被一双手给紧紧抱住了,脚边传来钱海清发狠的声音急切叫道:“是裴大人叫学生来的!裴大人就要对学生负责!”
“放肆!”裴钧抽腿倒退一步,火气噌噌冒起来怒斥:“本院何曾让你来了!”
钱海清被一旁家丁给扯离了裴钧大腿,此时又再度端跪在石阶上,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血,挺直了背脊朗声答道:“几日前裴大人在青云监外赐了学生一训,叫学生既是做了姨太太,就别管旁人的妯娌亲——古《妇训》言:作妾嫁娶者,守一字为‘贞’,而《论语》有云,‘君子贞而不谅’,其贞者,乃正固其心、不惑于道,大人此言,岂非是教学生为求所想当心无旁骛?心无旁骛者,既有一念,则无所不用其极,是故学生既求裴大人做师父,便拼得一身剐从宁武侯府脱身了,唯望裴大人收留学生,学生当终身谨记裴大人教诲,万死以报裴大人恩情!”说罢再度一下下磕起了头来。
裴钧闻言几乎心底一震,脚底却仿似被雪地的丝丝寒意沁透,发起了一阵阵的凉。下一刻,他仍旧转身要走,却听身后董叔惊叫一声:“大人,这学生昏过去了!”
裴钧扭头一看,果见上一刻还砰砰磕头的钱海清已忽而颓倒在石阶上的雪里,眼看董叔又忙里忙慌要上去扶人,他是真没好气了:“您老能不能甭管了?他给您银子了您这么帮他?”
“总不能瞧着这娃娃搁这儿冻死啊!”董叔蹲身抱着钱海清,苦脸劝了一句:“大人,先救过他这一命罢?”
“要救您自个儿救,同我没干系。”
裴钧只冷冷扔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跨门回府。董叔看着他背影摇头直叹,又阿弥陀佛一阵子,最终还是把牙一咬,招呼家丁将钱海清也抬进去了。
大雪下过整夜,到清早时候才停。忠义侯府的下人们早早起了,正徐徐清扫着一地积雪。
钱海清从邓准原住的西厢耳房里醒来,勉力拖着瘸腿谢过董叔,又向下人问了家主何在,待不置信地寻去前院时,果见裴钧竟负手扎了马步,正立在扫净雪碎的空地上晨练。此时他顿地双腿长而有力,腰似磐石稳而又稳,宽厚的肩背挺直,一容峰眉间褪去平日行走官中的凌人盛气,只留了沉水般的寂然。
这叫钱海清一时看愣了。
前院两侧的游廊上各立了两架兵刀,裴钧从锋刃回光上瞥见身后有人,也没待扭头瞧上一眼,就悠然道:“怎么,文官扎个马步就不行了?”
钱海清这才惊回了神,顿时脸都红到耳根子,连忙扶腿跪下,刚要开口说话,却又被裴钧抢白:
“你这装昏迷装可怜的也骗了一晚上安睡了,但唬得住董叔可唬不住我。昨晚我也说了,我不收学生,忠义侯府也不养闲人,董叔救你是他积德,同我没干系,你如今既是还能走,就还是走罢。”
说完正有小厮来报时,早膳也备好了。裴钧接过下人递来的巾帕擦了脸,只看过钱海清一眼,就收了身势行去花厅。
花厅里董叔一边摆碟子一边问那补褂坏了可怎么办,裴钧摆摆手,端起碗道:“今儿不去礼部,不入皇城也犯不上非得穿那一身衣裳,赶明儿补好就是,您老别急。”说完吃罢了早膳,又由六斤伺候擦身换了寻常衣物,便出府上轿点卯去了。
钱海清立在廊上远远看着,至始至终都没同裴钧说上一句话,此时目送了裴钧身影出府,不免眉头细细皱起,心下更为以后计较起来。
日头还没全然当空,裴钧到京兆司时前后都没瞧见晋王爷,这才想起今儿逢了七,五城兵马司有长官提训,而晋王爷兼了总都尉的职务,便就是那提训各司的人,自然是要在场的。
于是他便领了京兆参司宋毅和几个府吏,预备借着到中城兵马司清算年尾囤粮的由头,前去寻晋王爷说说话:其一,是要探探晋王爷送那随喜公公向他告发邓准,除却因恼怒他裴钧言而无信、临朝改票,而想报复他让他愤恨难堪外,其究竟居心何在、有何所求?
依他所料,既然随喜公公能听闻他裴钧贪墨、吃盐、怀有异心,则以晋王的手段,若非也是知道这些,就绝不会将随喜贸然送来他面前。晋王此举,大概揭他眼瞎是假,想以此向他要挟、交易才真,一切定当还有下文。
其二,这随喜既然是姜湛宫中的心腹,到眼下也在忠义侯府过了一夜,宫里早该察觉人丢了,第一个怀疑的地方自然是他裴钧府上——可这人却是晋王他老人家逮出来的,如今搁在他裴钧手里,岂非是把烫手的山芋强塞在他怀里?那他是该放了,该还给晋王,还是该给姜湛送回去?可无论哪种都极易惹火烧身。
裴钧此时一想起晋王昨日散朝后的笑脸就气得牙痒,心道这奸贼头子没事儿抽个这么大的风,怎么就不怕闪着腰啊?他真恨不能找老曹寻人一麻袋套了这人胖揍一顿才好。
而他正如此想着,中城兵马司已然到了。
裴钧领着人进去的时候,晋王爷姜越正四平八稳坐在司部大院正中的红木官桌后,头顶青天、脚踩大地,抬手漫端了茶盏送到口边浅浅一饮,罢了,这才语重心长地同治下的十位正、副指挥使说了这样一句话:“军饷、囤粮数目不对,不要总向孤抱怨,你们应当尽快去找裴大人清算,不够,就让裴大人给补上,多了,就叫裴大人都运走。”
说完了话他一抬头,正巧看见裴钧来了,就更悠然地笑起来:“裴大人,你看孤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裴钧连忙咬牙摆了笑脸迎上去作揖,“王爷英明,王爷指点得极是,臣今日带了人来就是为清算囤粮的,势必将这年尾给收好,替王爷您省心,也替朝廷省心。”
晋王慢慢搁下茶盏,起身笑盈盈地看向他点头:“要说朝中谁最忠心耿耿,那裴大人当做表率,敢叫第二,怕是没人敢叫第一了。”说着又向后看了看宋毅几个,再看回裴钧,笑容便更有深意了:“裴大人手下的人,做事自然也都是忠心不二的,孤放心裴大人。”
不知实情的宋毅等人已然谢起了晋王的夸赞,而昨晚才将手下的奸细逐出府去的裴钧却是吃了个瘪嘴亏,一面笑纳了晋王的明嘲暗讽,一面同诸官将公事暂且讲毕,这才总算跟着晋王一起走出了司部大门。
晋王走在前面负手回头来,看裴钧跟在身后,竟全然不解道:“裴大人,你跟着孤做什么?”
裴钧恭恭敬敬地笑着打礼:“回王爷话,臣是来谢过王爷昨日赐礼之恩的呀。王爷这礼好啊,叫臣听之、见之,醍醐灌顶、五脏俱通,蓦然自审,见自己果真是个瞎的,真是有劳王爷挂怀、提训,臣羞愧难当。”
晋王爷心知肚明听他打完官腔,一脸风清月明地继续往外走:“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过是答谢裴大人为朝廷新政鞍前马后罢了。”
——这奸贼头子果真是记下了改票的仇,这可难办。裴钧继续跟上他殷勤道:“晋王爷客气了,臣为朝廷做事儿,这都是应该的,王爷此礼如斯贵重,臣实在当不起,臣还是给王爷送回去罢?”
可晋王爷却安抚般抬手拍了拍裴钧的胳膊,严肃道:“裴大人这话就见外了,孤这礼既是送给了裴大人,就全听裴大人发落了,又怎么能再收回来呢?”说完还摇头轻叹,直道裴钧太客气了。
——这就是真把随喜那烫手山芋甩给我了,他娘的。裴钧此时直想脱了靴子往晋王爷脸上砸,可却碍于还有把柄在这奸贼手里,就不得不依旧笑问:“那晋王爷也得让臣返还一礼才是,就这么收了如此好礼,臣实在过意不去。”
晋王听了,这才终于止步,回眼笑睨着裴钧问:“裴大人要送孤东西?送什么?”
——瞧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这奸贼果然想要我手里的东西。裴钧袖着手冲他再拜一下,认认真真道:“不知晋王爷可有何心愿?若是臣能替王爷达成,那臣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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