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海清一愣,转念也想到裴钧定然已查过自己了,于是也叹口气,敛了袍子在牢门边跪坐下来:“裴大人也是庶民出身,该知道天下人太苦了……那不是大夫能救的。”
裴钧听得笑出来:“你这话有意思。学医都救不了的人,难道做官就能救?”
“——能救人的不是官,是权!”钱海清灼灼望着他,“大人,学生三年前在清谈馆听过大人讲学做官,说‘衣食父母官’都是骗人的把戏,您奉劝所有参科学子,说这世道唯独学权才能救人……学生当日听来直如醍醐灌顶,至此便惟愿拜在裴大人门下。”
“就因为那么一句话?”裴钧愣了愣,只觉眼下看这学生就想看着个痴儿,“你怎知我不是随口说说?你又怎知道我就不是个鱼肉百姓的官?”
“大人若知江南民生如何,便可知此言多重……眼下景况,却也不便多提,日后学生若留得命在,再与大人细说罢。”钱海清蓦然有些红了眼眶,忽而从栅栏之间伸出手来摇了摇裴钧的袖子,“大人,学生于邓南山被您扫地出门一事,近日也听董叔叔与六斤说了,深知大人不愿纳徒……确然是有苦衷的。可大人,学生是真心想要追随大人的……如若大人不信,那学生可将宁武侯府一举拉倒以证忠心,如此,大人可否相信学生真心,收学生为徒呢?”
裴钧垂眼看着钱海清拉在他袖口的莹白十指,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下刻倏地拂开他手,站起身来。
钱海清一怔,跪在地上膝行两步,不安地仰头看向他:“裴大人,是否学生说错什么?若是——”
“你这是同我打赌?”裴钧陡然出口将他打断,岔开他话头,轻笑了一下,垂眸看他:“你是说——如若你这无权无势的人能拉了宁武侯府下马,我就收你做徒弟?”
钱海清立即跪端正了,低声道:“学生无权无势,自然不能立时就拉了侯府下马的,如若裴大人真愿意与学生赌,可不可以……让学生一步?”
“还讲条件?”裴钧袖起双手低头看他,玩味笑道:“行,你想让我怎么让?”
钱海清垂眸细思一二,抬手伸出三指道:“学生想让裴大人帮三个忙,其他事务一概不必裴大人做管。”
“帮忙?你知道要我帮个忙得多少银子么?”裴钧挑着眉梢打量他神色,似乎觉得这钱海清竟是真在同他讨价还价,不免着实觉得好玩儿了,“说来听听,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钱海清在他这考量细察的目光下,连脸蛋都红起来,声音就更小了:“第一能不能……先请大人,把学生放出去……”
“哈哈哈!”裴钧听了,立时就拍手笑起来,直觉这学生真是虎头虎脑怪可爱,便也点头应了:“行。过两日我就来接你出去,这算我送你的,另外还再许你三个愿,你且说说看。”
钱海清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颇镇定道:“其他的,还是出去了再说罢。”说着他谨慎地望了裴钧一眼,又低头作乖顺状。
裴钧却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咬牙笑:“好你个钱思齐,你是怕我食言?”
钱海清伏在地上给他叩了个头,慢慢道:“回大人话,学生出门前娘说万事要留心,学生谨记。”
“你这才不是留心,你这是心眼儿都快成马蜂窝了。”裴钧摇头叹了声,“罢了罢了,眼下你在我手里,宁武侯府的事倒不急,你且先在此待两日罢,到时候你董叔叔会来接你,晚会儿六斤也会给你送吃的来。有什么不如意你就找崔尚书说,在这儿就安心睡吧,没人能伤你。”
钱海清跪在干草上哭丧了脸:“大人,学生也要睡得着啊……”
“能有地儿保命就别嫌了。”裴钧语气轻下来,“刑部的死牢已算境况好的,是有些虫蚁,却也都不要命……你就好生记着这里头的模样,往后发誓一辈子别进来就成。”
说完他再嘱咐两句,心知钱海清心中颇知晓好歹,倒也不多担忧,说完便就赶着时候出刑部了。
一日完了公事,裴钧回府又是夜里。他直行到书房写了印信,让六斤就紧送去晋王爷府上,信中是告知姜越那行刺之人或属丰州之事。
六斤接了信却道:“大人,今日晋王府正送了东西来呢。”
裴钧蓦地抬头:“送什么来了?”
六斤吧嗒吧嗒跑去抱了个颇大的木匣子来,稳稳放在裴钧面前的书桌上:“送来的人说,是王爷答谢裴大人昨夜辛劳的,望大人不嫌弃。”
裴钧将那木匣打开一看,只见其中铺着锦绣,里面竟安然摆放着他昨日在晋王茶室中用过的那套青皮雪里的茶具。茶具边上一个小小的草篓里还插着个拳头大的瓷罐子,显然也是姜越用来装线香花茶的那口罐子。
这整整一套东西,全是他昨日看见过的,眼见釉色上好、茶色颇佳,没有一样不是贵重物件,却就叫姜越这么送来,倒让他这受礼之人如何嫌弃得起来?
裴钧不禁微微摇头一笑,心念一起,吩咐六斤道:“给我烧些水来。”
“厨房正烧着呢。”六斤不一会儿就端了个铁壶来,壶嘴悠悠冒着滚热汽,见裴钧夹出花来冲他一示意,便向那装了花的小茶杯里一沏,却见杯中的小花立时就没了影。
董叔原是跟进来瞧瞧,此时在旁边儿笑他:“你太急了,这水烫着呢,花都烫没了。”
不仅六斤是懵的,此时裴钧的眉头也皱起来,心中不信这花真有姜越说得那么邪门儿,于是又拣出个小杯子来夹了花搁进去,接过六斤手里的铁壶就向里倒水,可这一回,水里的花又确然不开了,只轻悠悠地浮起来,小巧可爱。
裴钧立时被这茶给气笑了,喃喃骂道:“什么破茶这么怪,跟姜越似的。”
他放下了铁壶,看着那桌上的茶水沉思一二,忽而吩咐六斤道:“你送信路上,去一趟梅少爷楼里,问问上次曹先生替他找的那补衣裳的药水用完没,若是没有,就同这信一道给晋王爷送去。”
六斤乖乖点头,问:“那我送去了,说什么呢?”
裴钧想了想,勾起唇角道:“就说王爷的厚礼我收到了,替我谢过王爷。”说着将手里信函递给六斤,再添了句:“让王爷不必忧心了,先安心养伤罢。”
六斤双手接来,恭恭敬敬应了,这便撒丫子往外跑去。
董叔在后骂他一句:“你个孩子跑慢点儿!王府的赏钱又跑不掉的!”
裴钧听了怪道:“你们送东西去王府还有赏钱?晋王爷一般给多少啊?”
“可多呢。”董叔咂咂嘴,替他收拾着桌上的茶具,“送个信儿去好歹也是十来二十两罢,碰着年节更多呢。不过好似别府去了,也没听说有这样儿的……”
董叔絮絮叨叨地说着收拣着,弄好也就将茶具抱出去了,徒留满脸莫名的裴钧坐在书桌后的大椅子里,眼下是真不知该如何去想姜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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