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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月他修了金鸡与姜湛重修旧好,而次年宫中妃嫔益发足了,那承平国姬却发了水土不服的寒病,渐重,往后没拖过三年去,恰在新一船留学僧侣乘船来朝时,国姬驾鹤归西,便由那数百承平僧侣按乡俗、国制超度安葬,追封了纯孝皇后送入帝陵,那以后到裴钧死前,虽宫中因这后位而起的争端总多多少少,可姜湛却再没松口立过后了。

“晋王爷,”裴钧忽而想问问姜越这身上流着承平血的皇亲,“与承平和亲之事若是来年票议,您该会表票罢?”

姜越放下签印好的文书,抬头看他却反问:“裴大人会么?”

裴钧心里暗笑这人审慎,倒也没想藏着掖着,只道:“会,臣第一个表票。”

姜越看他一会儿,便低头继续签印,“那孤也表票。”

“那臣若是反票呢?”裴钧再问。

姜越落笔的手一顿,下刻继续写下一个“准”字,“那孤会持票。”

裴钧抱臂看着他提笔悬腕的手,颇不解:“晋王爷为何总要跟臣的票?”

姜越双眼在指下文书中细阅,似笑似讽答道:“孤逆了裴大人一次票就遇刺了,若要再同裴大人逆着,怕要叫老天都饶不得,故还是算了罢。”

说到这儿裴钧还未及接他玩笑,底下宋毅为首的几个参司正查账回来,见姜越和裴钧都在,便提了句司部团年的尾牙还没办,正巧见他二人都在,要么就今日午膳一道出去聚聚。

姜越闻言看裴钧一眼,神色是不无不可,裴钧细想往后倒更没这闲工夫,就也应了,且看时日回府再来又很仓促,于是便干脆坐下替姜越分担了少许职权内的公文签印。二人说着话,利落了结了公事,等到正午便被司部官员一道簇着去了常有来往的酒楼里摆席,坐下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个满眼新奇的钱海清。

席间多是上下敬酒逢迎,也有宋毅几个来开钱海清那姨太太的玩笑,却总赖着姜越在场,不甚活络得开。姜越自然是知道的,故稍坐一时便起身先行,一如过往数年一样,而裴钧送他出去时,也同他提前互道了一句年节好,算是全了官中的礼数,再说一句国宴上见,好似又叫二人间比往年多少有些不同了。

宴散后裴钧领着被灌了两口小酒的钱海清回去忠义侯府,眼见六斤、董叔和一众下人听闻钱生回了,竟都出来迎这学生,且与钱生打笑说话,就不免想起邓准从前每每回府时,周遭不过都低吭一声罢了,心中便不知起了哪般滋味儿,又不想扰这份儿喜乐,便待董叔过了与钱生重逢的心热劲儿,只拉着董叔走到了后院,叫董叔拿些香蜡钱纸来,低低告知他邓准死了。可一转头,他竟见钱海清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立在廊下,显然是听见了二人的话自觉尴尬,饶是平时巧舌如簧,此时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实则这也不是个谁顶替谁的事儿。邓准是自作的孽障,并不是因为钱海清才被赶出去的,更不是因为钱海清才死的,可若要说此事同钱海清全然无关却又确然不是,这当中千丝万缕的运道改来换去交 合出这么一个结与果,自然不是谁能料到的,钱海清觉得无措也算在所难免。

钱海清是个心窍多的人,裴钧未免他忧虑处境而心中生变,便说:“你若住在邓准那屋心里膈应,就叫董叔给你换一屋住,来年春闱前若要愿意,就留在此备考亦可,没有人会赶你出去。”

钱海清听了这话才稍稍安心,回神来谢过裴钧、道了节哀,也说不必劳烦,此时收起一容尴尬和忧虑,竟颇懂事地跟在董叔后面,帮着一齐搬出了仓中的少许祭奠物件,三人一齐燃香烧烛,沉默而略显怪异地给还未下葬的邓准烧了些不知何往的纸钱,待收拾好了,钱海清摸回了房,董叔便在廊下坐着,掏出烟锅点燃了抽。

裴钧知道这老头儿脾气急却心善,今日听闻邓准罹难定也有些残念与不忍,便也抬手无言拍拍他后肩,说:“您老少抽点儿,这可伤身。”

董叔说了好,抬着烟锅却依旧坐着,裴钧立在他身后看了会儿,终于还是未忍住再说了句:“董叔,您少抽点儿罢。”

董叔掩嘴咳了两声放下烟袋,难免有些怪地看了裴钧一眼:“大人,您前些年抽的怕不比我这老爷子少呢。”饶如此倒也咳嗽着摁熄了烟锅,收起来,与裴钧商量说找找邓准家送些银钱去,听裴钧应了, 便自去继续做事。

往后几日中,礼部再有接待外宾、清点贡物事宜,裴钧不过按部就班打理,当中看着些好物件便克扣两样回府把玩,冯己如也没再给他惹麻烦。

直至封印前一日,礼部于国宴中已再无未完事项,收尾琐碎便丢给了光禄寺应承,裴钧代京兆司入宫,与九门提督府一道入内阁禀事、封箱,这便又与宁武侯打了次照面,二人却也半句没说起钱海清来,只是喜乐逢迎。

钱海清被他拐走后,宁武侯府仿佛格外安分,就连惯来咋呼的唐誉明都从没因钱海清之事来找过麻烦,唐家从里到外也竟是一副忙着过年的样子。这不免让裴钧隐隐觉得他们仿似有了什么更大的、大到足以掩盖之前失误的筹谋。而官中若是封印,再多的筹谋也不是即刻便能生变,由是裴钧便只留了个心眼,想待国宴后从钱海清处问出个所以然来,开印后再同唐家好好计较。

于是,这么就迎来了腊月廿五,是国宴的日子,也恰是官中封印的日子。

在这一日,百官并不再办公,却要穿戴齐整到宫中飞华殿赴宴,这是天家一年到尾最大的盛事之一,不仅是皇室对百官群臣的体恤,更也是借此宴请各国来使、彰显国威,是故开宴前,朝中各部重臣便依旧要到内朝御书房分批综述各事,让天子姜湛对万事心中有数,以应对他国使臣。

裴钧所在的礼部与光禄寺、鸿胪寺二卿因担国宴琐事,便是最后一批觐见的。他们入宫时,宫道积雪皑皑,各处廊角殿前已尽挂上了金丝红绒的灯笼,就连御书房的帘帷也都是喜气吉利式样,在中庆殿中禀完事务时,可听见凤鸣朝阳般的丝竹管弦遥遥钻入耳朵——那表明百官与各国来使已然在飞华殿落座,正闻弦观舞等待天子驾临。

姜湛坐在龙椅上听闻此音,手便从金丝龙袍的袖面下伸出来,一旁胡黎见状赶紧扶上去,可姜湛却并未搭上他恭敬递来的双手。

姜湛的左手依旧半握着平平悬空,胡黎一愣,顺由这胳臂的指向往身后一看,正见着那才升了二品少傅的裴钧裴大人还眼观鼻鼻观心地垂头伫立,似是完全没瞧见这堂上的天子有何示意,不免便尖起嗓子清咳一声:“裴大人?”

裴钧这才抬了头,一瞬只见龙座中的姜湛正微微偏头看着他,那一双眼中的光彩平静而清亮,竟似从早春的灵泉中剪来,白净昳丽的脸上没有笑,只不流喜怒地向着他,唯独悬空的左手此时微微往他再递出一分,才终于有了些许期盼的意味。

这还是他送了随喜回宫后第一回 与姜湛对上了眼。

裴钧垂眸袖手,向姜湛作了作揖,便依由少帝留存着年少的旧习、如前世千百次般恭身上堂握住了姜湛的手指,在胡黎一声“天子起驾”的高声长呼中,随行匡扶着姜湛往飞华殿行去。一时低头去看,姜湛莹白匀净的修长手指正于他袖间时隐时现,手中拇指可以感知的,是姜湛左手的小指正如旧般卷搭在他右手的拇指上,另四指便搁在他手心里,不时随步履而生出摩挲。

忽而姜湛的食指在裴钧掌心摸到一个似疤的印子,手便轻轻移开些许,低头将裴钧的掌心握起来,细看着当中一道红线皱眉:“这怎么弄伤了?”

“坐轿子不小心划伤的,倒是无妨。”

裴钧安抚地笑笑,出声提点他脚下台阶,姜湛侧脸看了他一眼,皱起的眉却将舒未舒,少时叹一口气,握他的手指渐渐施力道:“裴钧,你别再生朕的气了。”

裴钧道:“臣怎会生皇上的气,皇上多心了。”

前方飞华殿在望,夹道都是宫人掌灯、侍卫立守,多的话姜湛亦不想讲下去,在进殿前便只问了裴钧一句:“和亲之事,你怎么看?”

裴钧扶他一一登上御道的阶梯,沉声道:“回皇上话,臣自然以为此举利国利民,是桩好事儿。”

这一刻二人与随后官宦正踏入大殿,在满座百官与他国使臣的伏身万岁中,裴钧扶着姜湛走到了国宴高台上的御座前,姜湛最后凝眉看过他一眼,便从他手中抽回了指头,终是低声一句:“辛苦裴卿了。”下一刻面朝在座,平平抬手道:“众卿赐座,不必多礼。”

于是在又一阵谢恩的高呼声中,裴钧看见了亲王一桌中直身立起的姜越,而此时姜越也正目色清冷地看向他,观其神色,似是因了裴钧这匡扶少帝之举,而再度疑心起了裴钧与他的结盟之事。

一时裴钧又只感里外不是人般好笑了,从堂上告礼默默退回礼部去,便听司礼官说宴席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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