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裴钧现下正两眼盯着萧临,是暂时没工夫回应姜越的费解了。
二人对面的萧临长身而立,一身军甲戎装英武非凡,这时谢了恩,杏目便看向了晋王身后的裴钧,在营地火把下微微眯了眯眼,刻意粗了嗓子道:“哟,这不是裴大人么。”
任谁听来都是讽刺,可一贯伶牙俐齿的裴钧这时候却只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地向他点头:“历久未见,萧将军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啊。”
可这句话却引萧临几可说是冷笑一声,只还碍于姜越在场,未有多言,仅仅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问姜越:“守军有报,说听见林中有猛兽嚎叫,臣正要带人去看看,王爷与裴大人没遇上什么罢?”
姜越往裴钧面前更挡了一些,向他和善地微笑:“没有没有,萧将军挂怀了。”
于是萧临再打量了一下裴、晋二人这一对忽而结队的古怪宿敌,却也没法说什么,只好道礼告辞了,走出两步还回头再看了裴钧一眼。
看他渐渐独身往营外走去叫人,姜越喃喃一句:“萧临不是在漠北么,几时回的京?”
裴钧还魂后还没分神关照过萧家的事儿,答不出来,沉默中却见姜越拷问般的目光再度落在他身上了:“裴钧,你很怕他?”
裴钧赶紧昧着良心摇头。
姜越却学着萧临眯起双眼,现学现用地审视他道:“不怕你就不用躲了。”
——是啊。裴钧心说:是不用躲,如果我十年前没喝醉了酒乱扒人裤子的话……
“王爷别问了。”裴钧赶紧打断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再现,也打断了姜越探寻的言语,“先回帐吧,金疮药和纱布都有,别惊动御医了。”
治伤要紧,姜越点了头便一路小心避着耳目,继续扶他回了营地西南角的帐篷,而此时营中大帐的宴饮方毕,方明珏才回来,一看裴钧居然和晋王爷一道从外面回来,胳膊还受了伤,不免脑子又乱又担忧,赶紧千恩万谢地把裴钧从姜越手里接过去,按在榻上就扒了裘袍,拉起他袖子时还像个媳妇儿似地红眼问:“大仙儿你疼不疼啊,这这这那么多血,怎么受的伤啊?”
裴钧右手挠了挠鼻尖不大好回答,瞥了眼姜越,见姜越正垂眸看着方明珏搭在他小臂上的瘦猴爪子,心觉这要说是为了救姜越挡了一下,姜越这武将王爷的脸面日后可往哪儿搁?于是想了想便道:“你也别担心了,我就是出去转转,结果给野猪拱了一下,还好晋王爷恰在,孔武有力、勇猛非常,两下就把野猪给制服了,这不把我给救了么。”说完就弯了眼睛向姜越讨功似地笑:“这还得谢谢王爷。”
姜越闻言愣了愣,见裴钧正冲他挤眉弄眼拨弄神色,这才明白裴钧是护着他名声,不免忍笑点了头:“裴大人客气了。”
方明珏已经熟稔地在裴钧行囊里翻找起药物,还很平常地问起“董叔还给你带了荞麦枕头啊啧啧”,一张脸上全是发觉同行旅伴被家中溺爱的不齿。
帐子里小,裴钧一伸腿就踢在他屁股上:“就带了,你咬我?你媳妇儿就没给你带吧,怪谁?”引方明珏低声嘟嘟囔囔起来:“怪你没媳妇儿!”裴钧便又踹他一脚,“有也比你强,叫你找个药那么多话,比老妈子还多嘴!”
姜越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二人斗嘴,时不时被他俩言语逗笑,也知道此刻裴钧已有了放心的人照应,他这外人便没了待下去的理由,如此也就出声告辞了。
正要走,他又忽而想起一事,便从腰间摸出个东西来递到裴钧面前,一摊手,微红的掌心里正躺着那棵被裴钧挖出来的小野人参。
——竟然打了一场老虎他都没丢。裴钧忽觉姜越这奸贼平日里险恶万分,这么看竟又特别老实可爱,抬手就把他手指卷回去,“多小个东西呀,王爷您拿回去叫人洗洗切了,泡水暖暖身子也行,便当臣今日谢过王爷救命之恩了。”
方明珏这时找到了药走来,呵呵笑他:“你命那么贱哪,这就救了?王爷救你可花了老大功夫吧。”
裴钧向他狞笑着威胁道:“那你要我以身相许啊?你小子再不闭嘴我把你嘴缝上!”
“你许了王爷还瞧不上呢,送个野参就要讨人了,什么德行哪。”方明珏一边给他包着伤一边嘴碎,一抬头见裴钧正面目凶狠地看着自己,连忙忍了笑咬唇摇头,表明这嘴已经缝上了,不劳哥哥亲自动手。那边姜越听言倒是低头一笑,轻轻咳了一声,向裴钧点点头示意,“有事儿明日再谈罢,裴大人今晚好好休息,孤先回去了。”
“哎好。”裴钧有些脸热地冲他挥手,笑起来:“晋王爷慢走,臣就不送了。”
姜越点头别过他,便再度握起手中的小小人参,掀了帐帘走到外面,抬头只见中天一朵皓月,仿似已亘古经年地挂在那里,被纺纱似的月色围拢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光影幽微而寒凉,叫人几觉一眨眼间它就会熄灭。
姜越一时只觉得自己仿似再回到了十年前京郊山寺中的一夜,想起了那时林间少年游里举目一望所见的月色如玉,也是与这夜一样被迷云暗藏。
那时他圣明的父皇仙逝已三年又三年,宫中司礼监说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七天去一魄,一年去一魂,七满魄尽,三年魂归,再三年便是神灵散于沧溟,是故六年也是大祭,宫中便又起一桩叠丧告天的法事,而他的长兄继位后羸弱,宫里便也相应补了祝祭仪礼,都由他与泰王一应操持,末了又正碰上宫学、官学每年外出踏青的日子, 泰王就劝他郊游忘事,可他站在那山寺后岭的松丘小月下,拿胳膊肘撞了撞身边捣弄灯笼的人,问出的却依旧是执念,是越不过、渡不去的执念:
“裴钧,你说天下人需要月亮么?”
而那时少年的裴钧正被恩师张岭指使来折腾晋王爷忽而熄灭的灯笼,手忙脚乱不知怎么是好,正是烦不胜烦,恰这问一出时,倒忽而觉出是灯芯儿的毛病,一伸手便替姜越掰正了芯儿,吹亮火折子就将灯笼点亮。
霎时,莹白的纸灯里亮起了暖黄的灯火,刹那映亮少年英挺的脸。他展颜笑起来,“成了。”又把灯笼手柄往姜越手里一塞,顿时叫这温暖的火光也把姜越给照亮。
年少的姜越愣愣盯着的手里的灯笼,又愣愣盯着裴钧明媚的笑,冷峻的面容上都是莫名。而此时身后却恰响起一声山寺晚钟,那声音悠然高迥而肃穆超脱,每一击都沉沉撞在人心胸,就像从中天月上泄诸人世的禅音,径直流进人心里。
身后有别的少年大叫裴钧过去捕蝉,在那湿热的夏夜,裴钧扯着领子扇着风,大声应了,又转头肆无忌惮地笑着,在低回钟声里对姜越开合着嘴巴。
是了。现在叫姜越想起,其实那时的裴钧确然是说过一句话的。
他说:“要月亮做什么?咱不人人都有灯么,灯亮了咱才真能看得清呢!”
说完扑闪着长眸弯眉笑着,跳起身子又向姜越身后怒吼着奔去:“方明珏!你要敢放我的虫子,我就打死你!”
“什么你的我的,捉了就是大家的!”那边少年们大笑起来,“你一个还打得过我们?”
而这一刻山间钟声顿止,回荡在林间的绝不是余韵,而只是静默,可静默中却有带湿气的山风吹过林间的每一个少年和每一株树,带起少年们衣袂翩翩猎猎作响,刮得绿叶丛猛然晃晃沙沙不止。
姜越像是参禅顿悟的佛徒,顿然回头瞠目看向裴钧灵闪跑跳的背影,还见那长眉带笑的少年回头向他朗声大叫道:“王爷也来捉虫子吧!好玩儿着呢!”
他下意识就懵然摇了头,可目光却忽而无法从那人群中的少年上转开了,此时只觉耳外早停的禅钟已轰然再响彻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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