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看向他目光一摇,犹豫一时,垂下头去,待转身再往里走了两步,才低声叹:“我是一路在想……李氏此案,是闹进京城叫我们看见了,才好歹算是替李偲和冤民伸了冤,可普天之下,又还有多少个李家我们看不见?若真如李偲所说,李存志一死是堵了天下人喊冤的嘴,那这一朝上下的腐败积弊,往后又怎么能让我们知道?而我们若是不知,又何提能将之革除?”
裴钧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停下来问:“你是怕……这天下就算换了个脑袋,也还是动不了身子?”
姜越回身看向他,眼神中有难得的一丝彷徨:“你不怕么?”
裴钧坦然望向他:“我自然也怕,可姜越,若这天下连脑袋都不换,其臃弊之身,岂非更没有一挣之望了?”
姜越凝眉走到廊前阑干处坐了,仰头问他:“那头和身,究竟孰重?”
裴钧稍作沉吟,慢慢上前坐在他身边道:“我以为此二者不当论重,而应比轻。”
姜越皱眉:“何谓轻?”
裴钧答:“自然是两权相利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
姜越闻言目光一醒,听裴钧又道:“你想想啊,姜越,人之五体若有弊病,脓疮一剜、腐肢一砍,照样能够活下去,可要是脑袋里生脓长疮了,却是整个人都无法可动,又何提动手剜除弊病?如今我朝两害俱占,朽臣指望着天君昏聩来蝇营狗苟,若只是一味剜除这些个脓疮,朝政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肃清的,而如若无法立其根,自然也无法育其叶,这么看来,你认为此二害孰重孰轻?”
姜越了然:“自是昏君之害尤甚朽臣。”
“这道理实则就这么简单,可我是多少年才明白过来呀……”裴钧摇头自嘲,啧啧望天一叹,“你说蔡延和张岭都那么大年纪了,又该比我多悟了多少年,他们又真会不知么?”
姜越目光一痛,敛眉低沉道:“怕是未必。”
“所以啊……”裴钧扭头看向他,“他们看似革新政事,实则只是故意避重就轻,就算严饬吏治对朝臣喊打喊杀了,于姜湛这群龙之首却绝无半分触及。如今既有李氏受张家法度身死,他日自也有盐民因蔡氏之政作乱。有了他们横在朝政之上,便如臃痹迫于咽喉,上聩神志,下制形骸,唯有凌驾其上,才可一举将他们铲除。而放眼朝中能成此举之人,唯有你了。”
说完他抬手拍拍姜越膝头道:“如此一想,你心里可有通透些?”
他的话似一把齿格分明的银梳,把姜越一腔纷杂琐碎的思绪梳成了一道道细软却坚韧的绸丝,化作结实的绳索,把姜越脑中偶然动摇的一个个念头又稳稳拴实了。姜越垂眼看着他扶在自己膝头的手,眼光描摹他指间分明的轮廓,渐渐抬手覆在他手背上,舒出口浊气来,扣握住他温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头。
裴钧见他安和下来,也松下口气,便拉过他同他抵额相对,抬起另手一刮他鼻尖道:“既是想通了,就暂且别愁了。往后咱们要做的还多,也没工夫停下细想。你今日累了,便先回去歇下罢。”
姜越低低嗯了一声,看入裴钧眼里,眼中闪动的光影似乎像山风间摇曳的灯火,经由裴钧的话而愈见明亮。少时,他抬手捧过裴钧的脸,微扬下颌,浅浅在裴钧唇角一印:“你也是。”
裴钧偏头追着他这一吻索了个回马枪,手指摩挲他掌心道:“那你明日要再来见我。”
姜越不解看向他:“这回又去哪儿?”
“去瞧瞧梅六给我打的船。”裴钧最后亲吻他一下,站起身来,一边走出这方民居的大门,一边回头向姜越道:“明日辰时,来半饱炊寻我,不见不散。”
说罢他别过姜越,转身迈出门槛上了马车,便往忠义侯府去了。
回到府中,月意更浓。裴钧刚下马车迈进府门,还没等六斤给端上杯茶来,就见钱海清从内院一路高叫着“师父师父”哒哒冲出,那神情直似开心得发了疯,甫一停下,又噗通一声跪在他跟前,酡红着脸,大着舌头道:
“师父!我中了解元了!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会中解元……之前说不记得我的卷,都是吓我的吧?”
裴钧愣了愣,这才想起今日新科放榜,料知钱海清应是看了榜,已知晓自己果真中了解元,故才如此喜不自胜。
他坐在前厅接过六斤奉来的茶,见董叔正招呼着丫鬟收拾花厅里的一桌子酒菜,心知自己是错过了这学生的高中宴,不免也觉出分遗憾。待低头寻思一番,他只抬手摸摸钱海清头顶,道了声“乖了乖了”,便先拉了这学生起来道:“解元与否,是你真才实学所得,我再多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往后你还有殿试、点官、授职、入班,考上这学不过只是个开始,切不可因此自满,而更应扎实学问。”
钱海清磕了个头,借他搀扶站了起来,点头一个摇晃:“学生谨记师父教诲。”
裴钧见他乖巧,心中甚慰,将手里的茶搁在他手心,起身道:“你先喝口茶,醒醒酒,等会儿来书房一趟,师父还有话要交代你。”
钱海清连连应是,一手拍拍自己脸蛋,一手抽着茶盏急急就往嘴里灌。
“烫着呢!别——”一旁六斤赶忙拉他,却挡不住钱海清动作快,不等他劝已被烫了个实在,张开嘴哆哆嗦嗦拿手扇起来:“烫烫烫!嘶,好烫……”
裴钧见着这二小憨态,止不住从心底觉出分可乐,可在外奔波了一日,他此时已累似强弩之末,到底是只能抽出个干笑来,只嘱咐六斤给钱海清打凉水冲冲,便默然向书房走去了。
不出一刻,书房的门吱呀打开,钱海清的脑袋探进去看了看,见裴钧正坐在桌前看几份文牍,便静悄悄走进去,背手关了身后的门,颇难为情地叫了声“师父”。
“酒醒了?”裴钧从案卷中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背着手似乎拿了什么东西,挑眉问:“哟,给师父送谢师礼来了?”
钱海清点头上前几步,将手里的东西奉到裴钧跟前儿,只见是一提肉干儿和一罐子酒。
钱海清恭敬道:“昔日孔丘诲徒,尝说乘酒、束脩以礼,今学生拜在师父门下,偶遂鸿志,合该循此习规敬孝师父,还望师父不要嫌弃。”
裴钧欣慰点头,接过那酒和肉干儿来,夸了钱海清懂事,又提声叫董叔来将这两样东西存起来,留待钱海清殿试后一同享用。
董叔出去后,钱海清规规矩矩守在裴钧桌前问:“师父要交代我何事?”
裴钧将桌上毛笔蘸了墨水递给他道:“你先替我写封告病的帖子给吏部,就说你师父我最近已被这一桩桩事情吓出了毛病,夜里睡不着,心惊胆寒,唯恐厄降己身,以致多年积劳尽数发作,已卧床不起,故决意去京郊别庄暂住调养,近日无法点卯理事。”
钱海清提笔一惊:“师父这是想出京暂避?可三日后便是殿试,师父若不在,我岂非……”
裴钧翻着手边的寺子屋辑录,淡淡道:“如今朝中裴党势弱,我不在,对你实则也是好事,而你若万般考量皆无帮衬,就算是被人为难,也可免你树大招风之险,往后再遇何事,就更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了,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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