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成阴,葱茜玲珑。
车架自溢寒宫而出,过长街,转小径,缓缓向朝露殿行去。一路蔓草侵径,绿云翠盖。斑驳疏影里,只见得寒轩面有秋色。
寒轩以手扶额,闭目坐于辇上,喃喃道:“若是萧遇尚在……”
溪见不知应对,只默默随行。却不想寒轩轻起素手,众人方立住,听得辇上一句:“移驾北苑。瑄贵妃亦来。”
思澄言到时,寒轩已立于堂中。堂侧门扇皆起,尽览堂外一片蓊郁修竹。萧萧竹影,迎丽日,疏疏落于二人襟袖间。
见寒轩面有凝云,思澄言只婉顺下拜,跪于身前。
“当日你孤注一掷,杀入这淑毓馆,可曾想过你父母宗族,将有株连之祸?”
不料寒轩发难,思澄言只道:“陛下慈恩,必不以臣妾一人之过,殃及家人。”
寒轩看思澄言,一身菊绿宫妆,委身于地,美目微垂,可见疲态。但那萧索颓然中,却有点点铮铮之色,不可暂易。
“你父亲戎马一生,有社稷之功。而今行将就木,你亦当扇枕温席,尽孝于前。朕有言在先,允你归家,不使你风木含悲。”
清风徐来,竹影微动。寒轩侧首,细听万叶轻涛。
却不意,思澄言竟正色道:“臣妾谢陛下隆恩。臣妾尚在病中,不堪舟车劳苦,恐难成行。且近而宫中多有风波,臣妾当为陛下分忧,安常守分,深居避事。”
寒轩只看那翠烟玉色,轻言道:“你我同在宫中数载,不必如此冠冕堂皇,公文矫饰。”
“臣妾贱命,无足轻重。只是族中上下,顾复之恩,昊天罔极。臣妾虽白云孤飞,但人在宫中,尚可临机制变,保家中万全。若离宫归家,既引朝中疑忌,徒生波澜。亦是自立危樯,燕巢危幕。若朝中生变,遑论椿庭萱室,家门亲众,乃至贱妾自己,亦只可俯首就缚,为人一网打尽。再者……”
“再者,那魏穰逐轻虎变不测,若生事端,山高水远,你亦是鞭长莫及。” 寒轩机慧,自知其意,面中一丝浅笑:“你自非贪生怕死之辈,你一家世代将门,更不甘被挟受制。你心中所系,唯其一人而已。”
思澄言一抹苦笑,“陛下只需制此一子,臣妾必是满盘皆输。”
寒轩波澜不惊,只唤了句“溪见”,便见那侧门轻启。
门后,是那少年英将。
思澄言不虞,会在这淑毓馆,这一抹竹影横斜里,再见那思人。当时那淡月良宵中,门内站的是纪厉翃疏,而他二人,只可歧路而别。
思澄言未曾侧首相望,亦不见稍易容色,只是眉目微动,含喜含悲。寒轩暗叹,思澄言那夺人之姿,本该于逐轻身上得一个繁花似锦如火如荼,而非常居深宫,芳秾委地,绿暗红稀。
“朕应允你二人,若魏穰氏安分守己,自你家中事毕,平安归来,便将魏穰氏外放锦都,你亦可得善终于内。”
“谢陛下……”
“不可!”
逐轻扬声一句,思澄言眸中珠泪,终是决堤。
“磊氏刁猾,你切不可轻信。你我二人,内外为质,扼喉抚背,终将是为人鱼肉,忍辱一生。你勿要管我,若得良机,兴兵起义也好,逍遥世外也罢,我绝无怨言。只望你,再不必过这见制于人,身不由己的日子。”
逐轻一身素色囚衣,青丝飞乱,面中不甚洁净。而那一双眼,却炯炯如炬。
“混账!”思澄言大喝一句,只急急俯首而拜,“陛下恕罪,魏穰氏身染狂疾,丧心失智,口不择言,有辱圣听。望陛下念其病弱,从轻发落。”
寒轩不动声色,亦未曾看二人。三人一时缄口,只听得风过竹林,簌簌有声。而那穿林过叶声中,依稀听得,逐轻低低啜泣起来。
“都是我无用。”
“甘为戎首,锋镝天下,便是有用么?”思澄言抬首,嫣然一笑。满面泪痕中,亦见得其妩艳绝人,“陛下,容臣妾一句犯上之语,你我皆是无用之人,只是时运天命,略有不同。”
寒轩轻嗤:“论运,许是朕更胜一筹。论命,朕尚不如你。”
二人相视而笑,寒轩只道:“今日算是见过,若你二人还盼来日相见,便安于时命,思不出位,休教朕为难。”
寒轩抬手,宫人便带魏穰逐轻离去,唯余二人相对。寒轩看得分明,自始至终,思澄言都未曾看逐轻一眼。
“不敢看?”
“少年骁将,豆蔻佳人。如今物是人非,不堪一顾。”
寒轩看得那夕阳斜照,修修檀栾,只淡淡道了句:“来日可期。你且放心去,朕绝不食言。”
自出淑毓馆,寒轩举目而望,可见不远的高处,那冷月轩上,景颜已玉立其中。
一座小馆,半树晚樱,晴空丽日下,别有逸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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