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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内室一丝响动,思澄言奔于榻前,一把跪于床边,涕泗横流:“父亲,言儿不孝。”

榻上思澄平,已早不复那英气干练之态。此间之人,自白发始生,便一泻千里。此时思澄平,早是皓首苍颜,朽木之姿。当年那眸中精光,亦已成一片混沌。

见思澄言来,其眸中亦有晶莹,缓缓抬手,抚上思澄言鬓发:“言儿,为父对你不住。”

“言儿无用,未得掌权上位,未可保家中平安荣华,保父亲尊养安乐,当是言儿对不住父亲。”

“为父年迫日索,不久于世,此时心思最为明澈。缠绵病榻之时,为父总想,若当日将你嫁于那魏穰逐轻,你当是花好月圆,喜乐平生。为父有女儿尽孝于前,亦可含饴弄孙。咱们一家团圆,共聚天伦,总好过这些年,两相牵挂,日夜难安。”

思澄言只死死握住父亲一双枯手,哽咽难言,终是婉言一句:“父亲糊涂,若那岘山帐外,女儿未探得风声,你我父女,纵是团圆一处,亦是阶下之囚。父亲当日决断,女儿绝无怨言,你我父女一心,不过为保家门无虞。”

“磊氏势盛,内宫如虎尾春冰,你身寄虎吻,步涉渊水,隐忍多年,受尽磋磨。你母亲在天有灵,定要怪罪为父的啊。”言罢,思澄平两行浊泪,亦落入蓬发之中。

“女儿有负父亲多年教养,势穷力竭,长锁深宫,一事无成,有愧劬劳之恩,母亲亦会怪孩儿不知尽孝。”思澄言强颜一笑,“磊氏尚有仁心,自父亲引退,便再无穷追,如今又放女儿归家事亲,连逐轻,亦可锦都为官。女儿乐天知命,再无所求。”

“如今磊氏如日中天,你乃涸泽之鲋,其自不惜施恩博名。来日若起风浪,你便是心头大患,不可不除。况昔日之事,若为其知晓,其岂能容你?”

“时局震荡,磊氏早已自顾不暇。父亲与公主知交援引多年,若生不测,女儿尚可求其荫蔽,父亲无需忧心。”

思澄言款言安慰,然思澄平却愈见凄怆:“你休要忘了,当日弘文馆一支冷箭,是你引弓而发。且公主决绝狠辣,更甚磊氏,为父只怕你到时进退无所,道尽途穷。”

思澄平长叹一声:“为父一生谋算,兀兀穷年,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晚景惨淡,早知今日,当初不如闲云野鹤,不入此局中去。可惜再无可回头,为父作孽太多,只恨天不假年,未得偿清恶果,还要连类爱女。为父有愧!”

言罢思澄平急喘几声,便昏死过去。思澄言惊慌失措,只跌扑出门,大喊“来人!”

家众闻声蜂至,思澄言只颓坐阶上,失魂落魄,垂泪不绝。檐下雨落如柱,只将其半身芽色宫装,打得一片萎靡。

家众见此,亦劝不得。还是思澄哲躬身道:“医官回禀,父亲一时气动,痰涌气滞,现已无碍,娘娘放心。娘娘一路车马劳顿,还请娘娘挪步行碧阁更衣,玉体为重啊”

见思澄言没有反对,淮清便扶他一路向旧阁行去。

玉阙高邸,皆以临山为贵。思澄言闺阁远在府宅深处。依山而上,花木掩映中,一座小楼,居于高丘,依稀可远眺锦都。

山行未半,于游廊之上,隐约见枝雨由一羽林相伴,形色匆匆,向前院而去。

二人心知不好,思澄言便道:“你且去看看。”

见淮清疾步离去,思澄言怔怔良久,终是独步山行,入得行碧阁中。

离家多年,家众纵有心打点,阁中亦难免朽坏。天色阴晦,淫雨霏霏,则更见败色。推门而去,幽光斜照,室内一股腐气,扑面而来。

徜徉闲步,重温旧梦。其细细摸索,妆台暗格之中,藏一枚玉韘,已是积年旧物,那纹饰凿刻间,都有细尘。那是当年二人相伴骑射,逐轻所赠。

思澄言黯然伤神:若如父所言,当年得嫁良人,二人真可伉俪情深,白头偕老?情深如天阙,与寒轩亦曾生嫌隙。所谓相濡以沫,白头相守,不过是世人美梦。年深日久,都有情淡之日,不如自己与逐轻,一世相望,常留残念,才得永葆柔情。

垂首沉思间,听得有乱步疾奔。方回首,便见淮清满身雨露,冲入门来:“娘娘,臣下藏于壁间,听得内宫来报,公主欲争虎符,却遭磊氏反将一军,老爷与公主当年鱼雁往来被磊氏公诸朝野。眼下群臣激起,弹劾公主,府中亦恐难独善其身。”

思澄言一时六神无主,只急急问道:“父亲与公主往来书函,磊氏从何得来?”

“娘娘,那孱颜斋被焚,想是磊氏为夺书信,又防娘娘觉察,才消踪灭迹。磊氏此举,本为曲突徙薪,以备不测,不料公主横生逆起,磊氏无计可施,当是制敌自保为先,如何顾得了咱们一门死活。”

思澄言面色青白,复追问道:“群臣弹劾?那磊氏如何应对?”

“磊氏借机将公主软禁家中,旁的只道尚需从长计议,并无定案。”

思澄言魂惊魄惕,立于原地:“先帝已去,再无人知晓其中情由。杀魏穰闻道,保公主,探岘山,传孕讯,谋后位,桩桩件件,旁人都可以一面之词,曲解粉饰,颠倒黑白。我与父亲过去种种,纵是意在保先帝上位,于磊氏而言,亦皆可视为谋逆之行。”

淮清亦满面恓惶,慌张道:“娘娘该如何打算?”

思澄言沉吟良久,犹疑不下:“此事到底还需同父亲商议。你先去谢惑堂,若父亲转醒,便将此事缓缓禀明,你自知轻重。容本宫再想想。”

淮清见思澄言愁态,纵放心不下,却也只得从命。

思澄言独立阁中,看得那潇潇急雨,溪桥花堕,心事只如残红。

待思澄言再入谢惑堂时,已是新扫蛾眉,密拢青丝,一派娴静之态。见淮清正喂思澄平服药,便接过药盏,坐于榻边,一勺一勺喂那半碗乌汤。

才喂几匙,思澄平略略抬手,思澄言便放下药盏,用袖中巾帕,细拭思澄平嘴角。

想是见惯风浪,亦已泣诉衷肠,方才情愁大动,再经此事,二人却皆有泰然之色。

“两虎相争,必殃及池鱼。你我怕是难逃此劫。”思澄平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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