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没有察觉到休戈的异样,为了何淼淼的婚事他们都起了个大早,眼下实在是困得扛不住,他把休戈拾掇妥帖忙完一阵,自己的头发也就差不多干了,只剩小半还湿着但他实在懒得再费时间去擦。
他穿着单衣挨着休戈睡下,醉酒的男人习惯性的伸出手臂将他拥紧,萧然舒舒服服的蜷起身子依偎过去,就以往而言休戈的体温足够让他在夏夜里敞着亵衣半裸入眠的。
对萧然而言,外伤内伤是家常便饭,他是习武出身,一直都很少生病,所以等到子夜前后他蜷在休戈怀里觉得头疼欲裂的时候,的确是有些始料未及。
酒劲使然,休戈睡得很熟,而且还打起了微微的鼾声,萧然知道他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踏实的睡过了,他们一路从乾州府回昭远,休戈几乎每晚都不敢睡熟,但凡他有点不适的反应,哪怕就是水喝多了想起夜休戈都会立马清醒过来陪他。
萧然不舍得惊扰他, 他自己悄悄的从休戈怀里挪出来再抱着药箱起身出屋,他怕带出响动,一时连鞋子都没敢踩,海力斯给他留了一个满当当的木盒子,里头备了不少药材,有回程时从南朝郎中那买的丸药,也有可以直接口服的草药。
萧然依稀记得海力斯同他讲过,里头有一种草药是专治头疼脑热的,半干的长发笼住了他瘦削的背影, 今夜的月亮被云层蒙了一半,他费力的借着殿外不算明亮的月光反复观察手中这几片看上去大同小异的草叶子。
他仔细辨别了半晌才找对了草药,干瘪的草叶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清苦,萧然放下药盒嚼了两口就皱起了脸,海力斯给他的药永远都这么药到病除,只是短短片刻就苦得他忘了头疼。
休戈出殿时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萧然披着单衣赤脚蹲在那鼓着腮帮子嚼着草药,清俊漂亮的眉眼紧紧蹙着,披散的长发鸦黑如墨,月光朦胧昏暗倾泻而下,他依稀还能看见萧然似乎被苦得打了个小小的激灵。
假若抛去所有令他恼怒的细节和过往,这样的萧然无疑是十分赏心悦目的,他就像个误食苦草的白兔子一样蹲在那里不情不愿的嚼着嘴里的叶子。
然而休戈注定无法平心静气的去欣赏萧然这份难得一见的可爱,他的脚步声极沉,萧然被他吓了一跳,受过刀伤的膝盖难以支撑他在短时间内迅速站起,休戈一刻也没等,他迈步过去近乎粗暴的扯着萧然的腕子将他直接拽起,萧然被他扯得身形打晃,手里没啃完的药草还悉悉索索的洒了大半。
“休……”
“哪不舒服——?!我问你话!自己出来干什么?!萧然——!你又瞒我什么——!!”
02
海力斯觉得自己上辈子怕是和休戈有什么血海深仇,王宫的传令官苦哈哈的杵在他门外拱手等候,红烛帐暖,春宵苦短,他这洞房花烛才折腾完一半不到,休戈就急三火四的要宣他进宫。
海力斯哭笑不得的按住了穿上肚兜就想下地打人的何淼淼,再将自己的妻子囫囵个的抱进怀里细声细语安抚一番,待她气鼓鼓的重新钻进被子里躺下了,才赶紧苦不堪言的套上衣衫背起药箱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偌大的寝殿里只点了几盏微弱烛火,萧然仰躺在幔帐正中,脑袋枕着休戈跪坐的腿面,散下的长发凌乱纷杂的拢在一旁,他发顶被休戈按着,几处重要的穴位都被休戈以指腹轻轻按揉,萧然迷迷糊糊的听见了海力斯进门的动静,他想侧首去跟海力斯打个招呼,只是还没等他扭动脖颈,休戈就先一步抬手按住了他大半张脸。
海力斯眼角一抽,敏锐如他自然是觉出了这种出奇诡异的氛围,他极为明智的没有开腔搭话,而是直接拉过萧然的腕子探了脉搏,又俯身凑去他的心口仔细听了听音。
萧然的头发被休戈擦得乱蓬蓬的,他头发细软且浓密,不仔细拿布巾擦拭就很难干透,放到以往而言,这虽然不妥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大事,可他现在毕竟重伤初愈,身体各方面都脆弱得很,稍有不慎就会惹出些病痛。
海力斯从随身的药箱里翻出一捆草药,他背过身去点了,淡淡的青烟散发出药草特有的清苦,温热的烟雾能比汤药更加驱寒祛湿,可那股吸入鼻腔停留气管的苦味远比汤药留存的久。
萧然起先还老老实实的任由他熏,不过片刻就皱起眉头想要躲闪,海力斯温文尔雅的倾身颔首,右手执草药往他身前凑了又凑,左手还特地不停地扇着那缕烟雾。
“殿君,稍安勿躁,只需忍半个时辰就够了。”
夏末时分休戈就将寝殿里的玉席凉枕全都换下去了,取而代之的薄被曾让萧然深恶痛绝,这会他却视那一方被子为救命稻草,几次想伸手去拿来挡在脸上,休戈都牢牢钳住了他的手腕。
咽喉里残留的苦涩已经难以用简单的言语来形容了,额角的绞痛酸涩渐渐烟消云散的滋味是很舒服,可这种取而代之的苦味简直要比头疼更熬人,萧然痛不欲生的皱起了整张脸,一时间连耽误了人家洞房花烛的愧疚感都消散全无,心里想得是早晚要拎着海力斯的领子痛揍一番。
许是萧然这副眉眼紧蹙的挣扎模样太过可怜又太过可爱,休戈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他将萧然扶回兽毯让他老实平躺,又拿过薄被帮他盖好腰间和腿脚。
点燃的药草也有催眠安神的功效,萧然底子折损太多,闻上一会就困得眼皮打架,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不停的要往被子里缩,一心想用薄被把脸挡上来隔绝这股苦烟,休戈索性直接躺下将他结结实实的搂住按牢。
萧然皱着鼻尖将自己团成一团又囫囵个的拱进了休戈怀里,这般投怀送抱的意图在往日或许战无不胜,可如今的休戈异常执拗,硬是将他又扳着平躺了回去,一丝一毫都不肯退让。
海力斯盘膝而坐专心致志的盯着手里的草药,努力忽略眼前两人那种般让人眼热的恩爱劲,他以艾叶混杂其他药草固定成束,以烟雾为药虽然耗时了一点,但总比再以长针刺穿皮肉刺激经络要强,他吃准了萧然这个人不怕疼就怕苦,这样熏上个把时辰反倒更能让萧然长个记性。
他早已懒得腹诽休戈这种总是大动干戈的关心则乱,从南朝回昭远的路上,萧然哪怕夜咳一声休戈都会冲进他的马车将他生生从睡梦中薅起来。
海力斯天性淳善,小时候就喜静不喜动,休戈和其他那几个又小又淘气的熊孩子总会在外面滚一身伤回来,他学医术的初衷只是想将这些弟弟照顾的更好一点,此后医理越学越深,倒也真的养出来了一颗济世救人的心。
他半官半医的过了这么多年,最忌讳的就是不遵医嘱不听劝告的病人,萧然倒真的是个例外,他是能够理解萧然的,很多东西不是故意不注意,而是根本不懂,萧然半生为刃,学得武功都是大开大合无守无防,压根不会懂得要怎么才能照顾自己。
药束燃到尾端,天边已经擦出了浅浅的晨曦,萧然最终还是拧着眉头睡熟了,被薄被盖去的两只手紧紧攥着拳头也不知道是想打谁。
休戈始终没睡,他守着熟睡的萧然,一双深褐的眼睛隐隐泛着血丝,看上去实在让人难以放心,海力斯本打算走了,看他这样便又多了两句嘴。
“总归是要慢慢养的,我知道你难受,可他这种情况也急不得,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你安心一点。”
安心这两个字对于现在的休戈而言,恐怕是最奢侈的,总有一些事情会留下让人无法释怀的后果,日积月累的积攒下去,恐惧和后怕堆积如山,横冲直撞的情绪在腹中撕扯着腹脏,明明疼得鲜血淋漓,却要将所有血肉模糊的地方小心遮起。
乾州府的事情休戈一辈子也没有释怀,他永远无法原谅萧然那日的决定,他将自己的一切情爱全部给予萧然,而萧然就那样将他弃若敝履慷慨赴死。
乾州府的长街上萧然在乱军中要挥刀自尽,和谈的帐中萧然强行催动内息将凌睿钳制,他所能做的只是被动的面对一切,眼睁睁的看着萧然苦苦挣扎在生死之间,而又无能为力。
凌漪带来解药的那个晚上,他是跪在萧然的床边看着海力斯忙前忙后的,解药不是药到病除的,解毒的过程是比毒发还要痛苦的折磨,萧然的心脉皆是强弩之末,三寸长的银针生生没进心口大穴,以外力刺激强行催动体内气血,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萧然凄厉又惨绝的哭叫。
萧然在那个关头拼命求生,从运转经脉到强行凝聚内息,他一直恍惚又坚强的配合着海力斯的要求,直至咳出的毒血变回正常的鲜红。
这是休戈心里的死结所在,他不需要萧然以身犯险,更不需要他舍弃性命,他可以将国土划出割让,他今日打下十四座城,明日就能重新打下二十四座,唯有萧然是失去了就无法再得到的。
所有人都在庆幸喧闹的时候,只有他在不停的后怕,休戈一辈子都没有感受到这么多恐惧,他数日难眠,一合眼就是反复闪回的梦境,他梦见萧然在长街上挥刀自尽鲜血四溅,梦见自己回帐的时候萧然就已经毒发气绝,还梦见他抱着萧然毒发而亡的尸首看着晚来一步的凌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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