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真不想与叶鸯计较,那他此番起来就不是寻仇,可是除了报复叶鸯,他还有什么非来无名山不可的理由?无名山离江氏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江氏离巫山较近,若想游山玩水,首选自然是巫山,这位公子何必千里迢迢赶赴无名山,在绵绵细雨当中坐进破落小酒馆?
那小酒馆有多寻常,住在无名山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它平平无奇不存半点儿新鲜感觉,酒水亦是普普通通没有太好滋味,江小公子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偏要跑到无名山这里来遭罪,怎么看怎么奇怪。叶鸯皱眉,目光从酒馆中众人身上扫过,但除却几个贴身护卫之外,却也没见到其他可疑之人。
江小公子轻装简行,身着便服,要不是他那张脸太显眼,叶鸯起初发现不了他。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家伙放弃金光闪闪的装束,故意扮作穷鬼,必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纵有阴谋又如何?叶鸯哼了一声,拉着叶景川快步离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小公子不找他的麻烦,他没兴趣多管闲事。此人心怀鬼胎不假,但只要同他无关,他就没有跟人硬碰硬的必要。
今儿出来一趟,着实糟心。先是被叶景川教训一通,后是听见叶景川提起死这个字,好容易等到叶景川闭嘴,结果拐了个弯,更恶心的家伙在酒馆里等着。叶鸯倒足了胃口,哪怕天气放晴,他也没有任何的好心情,怏怏不乐地拖着叶景川往别处走。
“嚯,瞧你走得这么急,是怕对面人多,把你按地上揍?”雨停了,太阳呼出一口气吹跑空中云朵,叶景川收起伞,抖落伞上雨水。一把伞让他当成鸡毛掸子那样舞动,雨水到处乱飞,洒了几滴到叶鸯脸颊上,叶鸯抬手一抹,脸上现出些许愤恨,是被那江家小公子勾起了不堪回首的记忆,怒上心头。
走得急并非是害怕,而是担心招惹到疯狗。与疯子讲道理,那是傻瓜才做的事,对疯狗讲道理的,更是傻中之傻。叶鸯不是傻瓜,他是聪明人,聪明人远远瞧见疯狗,都会明哲保身,提前躲避。正常人很难斗得过疯狗,因为疯狗咬人不择手段,下的是死口,而人总会考虑良久,最后有所保留。
作为聪明人,叶鸯所做出的唯一不明智的选择,便是当初逞一时之快,把江家小公子按在地上揍。这也不怪他,都怪那小畜生出言不逊,污了他的耳朵,要不是对方带了护卫,他早就把那根讨人嫌的舌头齐根拔下,丢进瓦罐泡酒,再弃置街旁喂野狗。
当日他动手动得快,一脚飞出去,才听见有人喊江少爷。心知不妙,刚想收势,对方却已中了他一脚,恰好还踢在裆部。叶鸯那时候想啊,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踢了,干脆再接着打,于是叫来一旁的方璋,两人对江家公子拳脚相向。倒霉公子双拳难敌四手,护卫又是群草包,被打得极其悲惨,若无方鹭及时制止,那条小命恐怕都要葬送在叶鸯手里。叶鸯揍他,是下了重手,后来这打人的跟着师父跑到北地大雪山上逍遥快活,被打的却凄凄惨惨,整日躺在房里,直到近几日才下了地,能慢腾腾地走动。
据小道消息,那根秀气东西没叫叶鸯踢断,目前还能用。
回忆很快结束,叶鸯进行了短暂的自我反省,忽又开始跳脚,指着后方那小酒馆骂道:“这畜生,还有脸在无名山下喝酒,要不是你跟着,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非要打得他喊我爹不可。”
“不是说不想报仇?怎么又恨上了?”叶景川往小酒馆那边瞟了一眼,江氏公子没有跟出来,可能是被叶鸯打怕了,也有可能是在畏惧叶鸯的师父。叶鸯有恃无恐,仗着叶景川给他撑腰,打江氏公子打得那么狠,如果他是个小门小派小家小户出来的孩子,此刻大约已化作一架白骨。
江家人不好相与,一个个都狠毒,能少招惹就少招惹。不怕事,不惹事,这是叶景川曾经对叶鸯提出的要求,叶鸯始终好好地践行着,除了暴打江家小公子的这一次。
事发地点在佳期如梦,叶景川本应有一手可靠消息,奈何他当时忙碌,未在现场,倪裳亦有要事,出手帮忙的方璋不明实情,旁观的方鹭又一头雾水,因而叶鸯和江小公子为何突然动手,竟是谁也说不上原因。听闻旁人所言,他们大打出手似是因为一句话,那么问题来了,江小公子究竟说了什么?
叶景川问了叶鸯几次,后者都不肯说,他不禁感到好笑,拿伞戳了戳徒弟,再次问道:“为甚打他?你要实话实说,我还能帮你兜着,不然他家里人回头闹到我面前兴师问罪,我想护着你都找不到个理由。”
“你想知道,你去问他啊,横竖不是因为祖宗的仇。”叶鸯愤愤拍着伞尖,一天的好心情尽毁,“去去去,别拿它戳我。你也讨厌,你和他一个样子都是王八蛋。王八下蛋又光又圆,但破了壳还是小王八,就好比你们穿一身好衣裳,生一张好脸蛋,内里还跟个王八一样讨人嫌。”
王八咬住了人就不愿松口,叶鸯自觉这比喻妙极:叶景川揪着他那句“喜欢”不放,江小公子因为一顿毒打对他怀恨在心,他们俩人的做派当真和王八像得很;因着外表好看,勉强给他们加个蛋壳,让他们从丑陋王八变成漂亮的王八蛋,此乃叶鸯最后的仁慈。
“王八挺可爱的,像你一样。”叶景川轻飘飘撂下一句,叶鸯猛一听,竟分辨不出他这话是褒是贬。难不成他果真认为王八非常可爱,是可以拿来夸人的形容?
说到这儿,也确实不太明白王八二字为什么成了骂人话。
言归正传,叶鸯暴打江小公子的缘由,说来太丢脸,所以他不乐意对旁人说,就算问话的是他师父,他也不愿回答。江小公子被他打了,自觉失言无状,回想起当日那话的确过分,所以跟他一样对此事闭口不谈。众人只晓得他们结了仇,可双方都不说明原因,追着问未免无礼,大家只好按捺住好奇心不去探询,仅有叶景川这不怕激怒叶鸯又不怕激怒江小公子的家伙,才敢一遍又一遍地打听。
他老是问,还不如一气说完,告知他实情,省得夜长梦多。叶鸯气结,压制心中火气,瞪了叶景川一会儿,道:“你屁事可真多。把耳朵凑过来,我跟你说。”
叶景川却不动:“不成,你就站那儿说,别咬耳朵。你牙尖嘴利,把我耳朵咬掉怎么办,今后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你过来啊,我不咬你。他娘的,我咬你做什么?还不如去啃烧鸡。”叶鸯脸色发红,乍一看像是羞涩,不过叶景川知道他那是被气得。
乖乖附耳去听,但听得叶鸯说道:“他当日在佳期如梦醉酒,错把我认作那个那个,说要与我那个那个……我若不打他,对不起我自己。他活该被我揍,你说是也不是?”
“原来如此。”叶景川仍笑着,眼中却少了笑意,双眸黑沉沉的,好似想起别的什么。叶鸯说得隐晦,换个人来怕是听不懂,然叶景川久浸风月,轻易领会了他的意思。徒弟被人调戏,做师父的自然不悦,连带着瞧酒馆中那小子都不顺眼起来。
真正与江氏公子结仇的叶鸯此时反倒大度,许是叶景川护短的模样取悦了他。他的脸色正如他头顶的天那般,阴霾一扫而空,洒下的尽是亮光。之前还生着气,这会儿却不气了,不晓得该说他健忘,还是该说他幼稚。
叶鸯张口欲言,忽瞥见小酒馆内走出一人,正是那江家公子;他没带随从,没带刀剑,仅捧了一只小盒子,别别扭扭好似想往叶鸯这边来。
踌躇半晌,终是来了,将那小盒子往叶鸯手里一塞,依旧别别扭扭地道了句歉。悔过之情确有一些,更多的是尴尬。那日他酒后失言,待到清醒了本应登门赔罪,可他挨了叶鸯的揍,拉不下脸,只想着出口恶气,因此派遣诸多护卫外出,或盯梢或跟踪,本想寻个时机也把叶鸯打一顿,后来却感觉错在己身,不得迁怒于人,只好放弃。
经过多方辗转打听,知悉那打他的正是叶景川徒弟,恰好要往无名山附近走一趟,便带了些薄礼略表歉意。不知对方愿不愿收,他收也好不收也好,反正歉意是送到了,今后大可问心无愧。江小公子心虚地摸摸鼻尖,转身欲逃,突然肩上多出一只手,惶惶然回头望去,发现身后站着的是叶鸯那可怕的师父,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眼神飘忽。
“……”
气氛一时间变得极怪异,叶景川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松开手道:“无事,你走罢。”
江家小公子看看他,又看看叶鸯,面露狐疑神色,随后拔腿便逃。原来北叶南江的少年人逃跑时都一个样子,叶鸯愣了愣,似从那人身上看到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啊背刑法背得好累脑袋疼。
周末去动物园放松心情。
☆、第 25 章
想问那小公子名姓,却被他突然塞来的礼物吓了好大一跳,以至于忘记了问,而再见到江小公子,是在两个月之后。那时叶鸯提溜着师妹昨日忘在无名山上的小竹篮,下山去汪家拜访,离着老远就看到江小公子带了一大群人,蹲在街口探头探脑。瞧他们所望的方向,周围空空荡荡,仅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姓汪。
这小子,又带着随从打算作什么妖?叶鸯四顾无人,悄悄闪入墙边阴影,小步挪到大树背后,阳光从枝叶间钻出,落到身上,恰好迷惑江小公子的双目,使其难以辨认出叶鸯面容。江小公子显然是看到了树那边有人,但光影斑驳晃得他眼睛发花,一时间竟没看出那树下站着的正是将他暴打一顿,害他在床上躺了许久的家伙。倘若他一开始就认出叶鸯,那他铁定要逃,而他若是逃走,叶鸯将会失去看好戏的机会,因此叶鸯希望他认不出自己,叶鸯希望他不逃。
叶鸯运势极佳,江小公子淡淡一瞥,没认出他,直接将他忽略,侧过头与身旁的随从说着什么。那随从满脸都写着“严肃”“正直”,听到主子说话,就点头附和,江小公子很满意他的附和,从袖中掏出块玉赏给他。不愧是南国江氏,财大气粗,随手赏给下人的东西都是上好货色。叶鸯眼馋,几乎要按捺不住,跑去抓住江小公子抖一抖,摸走对方身上所有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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