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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沉睡之前的混乱与惊惧,争先恐后地奔回到他脑海里,叶鸯一阵气闷,再望向屋外两个人影,登时产生一种不真实感。用力一拍身下的床铺,软绵绵的,浑不受力,仿若一大团白云,教他感觉自己是已经死了,到了天上呆着。

要真死了,却也痛快,人死一次,前生牵扯不清的恩怨情仇都一笔勾销,哪儿还用得着再去操心?然而他没有死,他狠狠一掐大腿,仍是疼的,探手一摸,叶景川于他身上留下的牙印犹在。密室当中所见所闻,想来亦为真实,不存在虚假抑或欺骗。

“……真他娘的混蛋。”叶鸯低声骂道,也不知是在骂那早已入土的亲爹,还是在骂自个儿,或者在骂叶景川。

骂谁都无所谓,全是混蛋。

外面倪裳听到屋内有了动静,忙不迭进门查看,叶鸯侧头望去,却因她逆光站立,看不清她的脸。

“倪裳姐。”叶鸯简单唤道,旁的话再也没说。他面对着倪裳,竟也说不出话了,都怪他一时好奇,惹了大乱子,闹得所有人都尴尬。

倪裳半晌无言,怔怔地盯着他瞧了会儿,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入屋内,来到他床边嘘寒问暖:“你睡了许多天,如今感觉怎样?是否渴了,或是饿了?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去?”

“倪裳姐。”叶鸯眨眨眼,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去年夏天,你回家的那次,是否真想过要杀了我?”

“说什么混账话!你小小一个孩子,谁会想着要杀你?”倪裳失声叫道,旋即回头望向叶景川,眼中冒火,“你整日胡说八道,好的赖的统统往外讲!那事跟他有何干系,你偏要让他知晓?”

“是你带他到佳期如梦,让他见到了那东西,他既看到了,怎会不想追查?”叶景川反过来指责她,“你这些年来吃掉的东西,全长到你胸前两坨肉上了,完全不长脑子!”

“你好,你厉害,你不往胸前长肉,你长另一处地方!”倪裳反唇相讥,“你居心不良,早就对别人家孩子有所图谋,口口声声说要报仇,脑内想法却极尽下流!早知你长大后是这般性子,当年在塞北雪山之上,我就该一脚踢你下去,也省得你不停叽叽叨叨,给旁人徒增烦忧!”

“……”叶鸯不敢相信这便是叶景川当日所说的“青梅竹马”,瞧他们吵得这样激烈,蹦出的话这样狠毒,活脱脱一对仇人,哪里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眼看叶景川攥紧拳头,似要和倪裳拿拳脚讲道理,叶鸯顿时打了个哆嗦,醒过神来,叫道:“你们、你们不要吵了!是我好奇心重,怨不得别人!”

“现在知道自己多事,当初何必探寻?我不告知你实情,你怨我有所欺瞒,我真告诉你,你又难以接受!你一味逃避,昏睡不醒,偶尔醒来,也呆滞好比傻子,你存心想要气死我,赶我到九泉之下继续追杀你爹那老东西是不是!”叶景川身形如鬼魅,瞬息之间便到了叶鸯跟前,越过倪裳,一把抓住他发丝将他提起。叶鸯被扯得生疼,又掰不开他的手指,只好向着他使力的方向倾身,哀声求饶:“我爹已死了,你便放过我罢,父债子偿这种事情,本就没有道理。”

叶景川如今已不想要他们父债子偿,然而此刻正在气头上,叶鸯这般言辞,无异于火上浇油,一刹间,竟令他的怒火愈发炽烈。倪裳见叶景川神情变化,唯恐他头脑不清醒,做出些会叫他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忙伸手阻拦,想将叶鸯护到身后,眼前却忽地一花,叶景川提小鸡崽似的将徒弟拎了起来,脚不沾地往门外飘去。倪裳慌着追赶,可她才追出门,已寻不见叶景川的踪迹,此人对无名山地形熟悉之至,天知道他带走徒弟以后,又会跑到哪处!

叶景川藏身之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书房里所设的密室。这密室何其隐蔽,连倪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叶鸯想,若非自己意外发现了它,恐怕这辈子,都仅有叶景川会走入此地。

水晶棺孤独地躺在密室内,叶鸯靠墙步步挪动,挪到近处,转动眼珠往棺中瞧,发觉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被师父收走了,也不晓得他还能把它们往哪儿藏。它们都已经叫叶鸯发现过一次了,又不怕发现第二次,叶景川此举,画蛇添足,欲盖弥彰。

“你把它们带走藏起来了。”叶鸯干笑,“你心虚吗?今生喜爱的第一个人,竟是杀父仇人的孩子……”

“再多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叶景川拔剑,往前一掷,剑尖恰好卡在叶鸯面前不远处的地砖缝隙当中,剑身狂抖。叶鸯本想咧嘴,却害怕与舌头分离,只好抿着唇,暗自吞了口唾沫。

师父性情反复无常,多半是在阴阳两面摇摆不定的时日久了,连自己本应是怎样性情都记不清楚。依倪裳先前所说,幼时的叶景川压根不是这般模样,也许,他阴险毒辣的那一面是受了北叶熏染,若他不想起北叶,他就是个正常人,若他想起来了——

“抬头,张嘴。”不知何时,叶景川已来到他身前,拔出了钉在地板缝中的佩剑,冷冷瞧着他,仿佛真要对他的舌头动手。

叶鸯眉毛一挑,果真抬头望他,但很快又垂下双睫,掩去狠厉之色,手指灵活动作,去勾他的裤腰。

“割我舌头,你真舍得?纵然你舍得,它又舍得吗?”叶鸯一推,将人推到水晶棺边沿坐着,双膝跪地,撩开对方衣角,“倪裳姐不知道这地方,自然也撞不破我伺候你……师父……你想要我唤你师父,还是唤你哥哥?”

“你发什么疯!”叶景川按住他发顶,阻他前倾,却因着那一丁点私心,未尝将他推远。叶鸯心中冷笑,片刻之后,那冷意蔓延到脸上:“没错,我疯了,你却也疯了。师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叶景川要在仇怨与恋情之间作抉择,叶鸯亦然。拦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不止有数年光阴,不止有师徒伦常,更有叶景川不堪回首的过往。叶鸯生父一手制造了缠绕叶景川多年的梦魇,而叶景川反过来将梦魇叠加于叶鸯心上。

是杀叶鸯,还是留叶鸯,不过叶景川一念之间的事,可惜他们之间牵绊太深,叶景川从前所做出的每一选择,都延伸出千丝万缕,牢牢捆束住他自己,牢牢捆束住他的徒弟。恩怨是非,或许本来分明,可当它们真正现于人世,其间界限却不清晰。叶景川仇恨北叶不假,但他不可能因为仇恨北叶,就将这种恨意转嫁,进而仇恨叶鸯;他对叶鸯有情不假,然而他对叶鸯的情意,远不足以熄灭他心中野火。时至今日,他依然恨着北叶,依然恋着叶鸯,只是这二者之间,有着斩不断的关联,这便成了困扰他的难题。

“我这些天躺在床上,总不停地想以前那些事。初至无名山,你对我的恶意是真实的,你想要我向南江复仇,恐怕也是想利用我,就好像我父亲当年利用你那样。你对我的态度转变,恰好在我言明放弃复仇之后,如今回忆起来,我不禁要想,你是否因我此举,而放下了对我的恨?”叶鸯跪在坚硬的地面上,一手扶住叶景川右膝,一手覆在对方身上某处,缓缓磨蹭,“你被我父亲带回来之后,便在北叶的囚笼中长大——你说你心动,想来是因为幼时的我以真心待你,整个北叶,惟有我对你不掺假。”

忽而笑了起来,仰头与之四目相对:“你且猜猜,我心动在何时?”

“你的心思,我猜不准。”叶景川眯起眼,视线从他的下颌移入他的衣领,颈侧的牙印还留着,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有些暧昧。

“是你不再逼我的时候。”他既猜不准,叶鸯便告知他答案,“我很简单……我怕复仇。对南江复仇也好,对江礼复仇也好,对你也好,我都怕。师父,我怎样看待江礼,就怎样看待你,你呢?因为我让你想起从前那些事,你就要继续恨我吗?”

“继续恨你,倒不至于,我喜爱你还来不及。只是,你说怎样看待江礼,就怎样看待我?”叶景川钳住他下巴,几乎掐出指印,叶鸯隐隐约约嗅到一股酸味扑面而来,匆忙挽救:“非是你想的那意思,我打个比方罢了。我与他之间的牵绊,不正好似我和你……”

话说一半,眼看师父脸色越来越糟,叶鸯心道不妙,赶快住口,嘴巴闭得太急,险些咬了舌头,当场溢出泪来,极尽委屈。他那么说确实不太恰当,可个中意思,叶景川应当明白,怎又莫名其妙打翻了醋坛?

想不出取悦他的方式,叶鸯灵机一动,瞄上那兀自沉睡的小师父,隔一层布料轻轻揉搓。果不其然,叶景川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猛地被吞回去,钻入叶鸯耳朵里的非是怒骂,而是他一声急促低沉的喘息。叶鸯当真践行了先前所言,尽心尽力地服侍起小师父,置身于密室之内,与叶景川做这等事,他心中竟生出背德逆伦的刺激感,背叛了北叶的原不是叶景川,而是他叶鸯。

倪裳姐寻不到他们,一定会焦急,她以为他们会争吵、会打斗,而他却在她找不到的地方,口中含吮着师父的……

叶鸯赧然闭目,摒弃视觉感知,埋首费力吞吐,咽不下的清液浊液沿唇角滑落,被叶景川拭去。

“你爹泉下有知,该要觉得——”叶景川一句话堪堪开个头,忽又收了声,叶鸯感受到他生命的跳动,感受到雨露喷薄而出。面色绯红,伸手将唇边一点恩惠也拢入口中,主动为他舔舐干净,抖着手系好腰带,低声道:“他们要是看到我这样,该视我为千古罪人。我无耻至极,给祖上蒙羞,可我如此,全是因为你。你曾因我不欲向南江寻仇而嫌弃我,丝毫不掩饰对我的鄙夷,现在你是不是又要鄙薄我一次?”

师父半晌不答,叶鸯以为这算默认,胸口霎时间传来被撕裂似的痛楚,内里柔软的脏器仿佛碎裂成了一片一片,永远不会再跳动。他想师父的确爱憎分明,喜欢便是喜欢,厌恶即是厌恶,大约自己所做过的许多事,于师父而言都像是个笑话,充其量博得一个无法到达眼底的笑意,其余的用处,再没有了。

他太没骨气。仇人就在眼前,他理应扑上去食其肉饮其血,可他不敢,他不情愿。

他忘了北叶南江的世仇,和江礼小公子做了朋友。

他明知北叶覆灭与师父有关,却还跪在这里,为对方做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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