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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并未立即起身,依旧在原处侧卧,呆呆地望着屋檐下那片雨幕,直到外头响动停了,才慢吞吞爬起来洗漱。棉被是懒得叠了,干脆摊开平铺在床上,衣裳倒不用重新找一件,眼下他所穿这身尽管带有皱褶,却尚未到见不得人的地步。烦闷地抓抓头发,自柜上寻到一把旧伞,凑合着出了门去。

院门开启一条小缝,熟悉的服色跃入眼帘,江礼翻个白眼,道:“您穿这身衣裳多少年了,怎也不说换一换呢?”

“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我?”门外那人,赫然是江礼生父——曾率人屠灭北地叶氏满门的江州,这也正是江礼警告叶鸯不要下山的缘由。叶鸯那只翠玉貔貅,父亲认得,若因此引了祸端,众人可都要遭罪。江礼磨牙,把父亲的名字在舌尖滚了一遍,不无讥讽地问:“早就说了不用来管我,怎又来了?嫁女儿嫁不成,便想叫儿子娶妻?你——”

后面的话不堪入耳,江礼及时住了口,终究是顾忌父子情面,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

江州森森然一笑:“想说什么话,尽管说下去。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非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少拿这话来激我。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江礼不上他的当,砰地关了门,转身便往屋内走,竟是怒上心头,连场面话都懒得讲。

小儿无礼,江州也不生气。他们父子二人分歧良多,争吵亦非首次,从前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和美美,到江礼二姐暴病身亡之后,就连表面上的平静都无法继续维持。然而,纵是如此,江州依旧不以为自己有错,只道儿子无理取闹,居然完全忽略江礼的拒绝,抬手推开院门,步入庭中。

江礼手头闲钱不多,买下的这小院子,自是不能与南国江氏华美的大宅相比拟,并且,因着他一人独居,此处略显冷清荒芜。江州独自立在院中,大致扫了一眼,更加觉得他可笑,抛弃了富贵荣华,跑到这鸡不下蛋的破地方来,又有什么趣味可言?终日同乡野小民混在一处,实在辱没身份。

待到哪天,他后悔了,还不是要乖乖回到南江继承家业,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身份高贵的大小姐过门?

想到那天,江州突然笑了。江礼搁屋前站着,见到他笑,思及才下葬不久的二姐,心口不禁闷痛。

这时,父亲目光一转,又落到他面上,沿着他的脸向下细细打量。他如今还穿着昨日那白衣裳,下摆有些皱了,不过整体而言尚算洁净,不论是雨是雪是水是泥,统统沾不到他的身,直教他成为灰蒙蒙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这亮色刺目,扎得别人惯看暗夜的双眼生疼,江州捏着眉心,出言斥责:“人都埋土里了,穿一身白做给谁看?滚去换掉,那妮子也值得你为她悼念?”

“你瞧不起女孩子,却忘了你娘也曾是女孩子!”江礼骂道,“好一个糊涂老东西!女人得罪过你什么?我那两个姐姐难道不是你闺女?你娘生你养你,在你眼中也算不上恩德你当真可笑至极!生下三个犹嫌不够,到外面又整出孩子来,见她是一闺女,立马放盆里顺水冲走……你将她送离南江,倒是行善积德,她要留在你身边,早晚被你坑害得半死不活!”

“听你的口气,她住在此地,过得倒比你两个姐姐要快活?”江州只是笑,没有别的表情,半讥讽半嘲弄,好似江礼在同他讲笑话一般,压根不值得他听进耳中,记在心上。

他这副高高在上的神态太过恶心,江礼几欲作呕,做了几番吞咽的动作,勉强忍回去,却是一句话也不肯与他说了。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自以为是者同样叫不醒,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在那里,旁人皆是错,只有他们正确,万事万物都要照着他们的意思发展,若不遂他们的愿,便成了不识抬举。与这二类人谈论道理,讲究尊重,是最无趣也最无用的事,江礼看透了父亲,因此不再多话,只等着他逐步向下走,走到最后便毁灭。

江州随他进屋,在桌边寻了一处坐下,又问他几个问题,不外乎是此间生活如何如何之类。他既然问,江礼就答,只是言语间并不透露其他消息。倪裳和叶鸯的存在,他对父亲隐瞒,关于小鲤鱼的事,他也未曾提及,简单谈了三五句,江州意识到他不可能多说,识趣地闭了嘴,只静静地坐着看面前水杯。

他不讲话的时候,真也像个寻常人家的正经父亲,然而江礼清楚,他手上沾了不知多少罪孽。北叶的确好不到哪儿去,但南江也别想遮遮掩掩,作过的恶洗不干净,不论北叶还是南江,都不是什么好鸟,此乃板上钉钉的事实。

沉默不是江州的本相,他的沉默通常持续不了很久,没过多时,他又提起了先前惨遭暗杀的那几位。江礼深知他非是准备为谁报仇,是以兴致缺缺,不接他的话茬,甚至翻了个身,宁可朝向墙壁,也不愿意面对他。

先前因着叶鸯那事,江礼与倪裳熟稔了,无名山下金风玉露,巫山地带佳期如梦,断然不会再为难他,同时,那些叔伯兄弟的死因,他已差不多摸得清楚,不过佯装不知,明明掌握了线索却也不说。他迫不及待地想与南江这鬼东西撇清关系,不为别的,只因他亲爹太讨人嫌。他不能做那弑父凶徒,也伤不了他爹一根头发丝,但他总能躲得起;他躲得远远的,不闻不问,不看不听,他什么都不清楚,南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沉默是最好的武器,亦是他能对亲生父亲作出的唯一回答。他的做法显然奏效,江州看他像截木头似的不出声,讨了个没趣,起身走了。

或许他过了正午还会回来,或许他这次觉得没意思,下回再也不来。江礼想。

最好永远别来,永远别再出现。江礼不胜烦闷,用力捶了捶胸口,堵在那儿的一团气却怎么拍也顺不下去,固执地卡在那里,令人难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话用于此刻,似乎没错。

今儿老天爷仍旧不开心,稀里哗啦地从天上往下泼水,叶鸯大清早就被嘈杂的雨声吵醒,清清冷冷的空气袭来,冻得他一个哆嗦,下意识钻进叶景川怀中。师父醒得比他早,只是天冷,同样不愿意动,起身洗漱过后,依然回到床上,怀里搂着宝贝徒弟,好像打算在床上消磨一整日。他将徒弟当宠物抱着,时不时抚摩手底乌黑发丝,而叶鸯把他视作枕头,视作火炉,阖着眼紧紧黏在他身上,拿他取暖。

两人各取所需,生活极尽和谐。屋外冷风吹卷,树叶不堪其扰,沙啦沙啦作响,雨丝不听话地敲击屋门,分明喧嚷到使人心烦,可叶鸯枕在师父身上,打心底里感受到蔓延生长的静谧。静谧发乎于心,不过它所带来的非是凉意,燥热从小腹冒出,聚集到上不了台面的某地,进而试图控制人的身躯,做出点儿不堪入目的坏事。

察觉到内心邪念,叶鸯脸颊飞红,蓦地睁开双眼,跳下床跑去外头淋雨。淋了一会儿,绮思又浓,只好去烧热水,将自己收拾干净,再度爬上师父的床,想要充当花瓶。

“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这话倒也真实。”叶景川伸个懒腰,拥他入怀,指尖顺着那线条优美的背脊往下滑,探入幽秘之处,轻轻抠挖。弄出几声低吟,方觉得满意,有了兴致,于是上头唇舌也动了起来,开始攻城略地。叶鸯迎合他的动作,自觉无耻,不禁恼恨,同时又嫌他动得太慢,无法即刻满足,一时委屈,竟呜咽出声,仿佛在控诉他荒淫无度,专会想些花样用来折磨人。

叶景川挺身,耳畔呜咽声登时停了,叶鸯勾住他肩膀,伏在他身上,像一只被喂饱的猫咪,满足得直哼哼。同师父上床,叶鸯是乐在其中的,若非叶景川见过他溃不成军的模样,还真要以为他这是纯粹的欢愉。

欢愉也好,纠结也罢,做是做了,爽是爽了,爽快那一时,业已足够。

纠缠一轮,叶鸯累了,叶景川身上猛兽般的特质却悠然转醒,忽地将他按在床笫间翻了个面,一口叼住他的后颈。酥麻痒意霎时爬满半身,有如万蚁啃噬,直教叶鸯抓心挠肝,难忍之际,挣扎着想要将师父推到一旁,不想招致愈加凶狠残暴的欺凌;末了,还要听师父笑自己欠收拾,当真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

如火般的炽烈褪去,尚余几分旖旎,叶鸯披件外袍,在威逼利诱之下吞了师父的恩赐。此事本为屈辱,他做来倒全无那意思,叶景川既喜欢瞧他这样,那他照做便是。

后脑骤然一沉,师父竟扣住他,予他一个绵长的亲吻,叶鸯大惊,可力气尚未恢复,全然挣脱不开,只好皱着眉头,等待对方结束。叶景川多咬了几口,咬得人浑身发颤,终于舍得放开,细细端详叶鸯片刻,忽而问道:“你方才是怎的?莫非心有芥蒂,还念着北叶,念着你我的仇?”

“……不干净。”叶鸯听了他这话,知晓自己不得不解释,便可怜兮兮地耷拉着眼皮,手指紧紧揪着床单,说出那三个字。

也光说得出这三个字,旁的话是没了。叶鸯静了一瞬,复又起身,打算到隔壁瞧瞧水冷了没有,若是尚有余温,便就着温水将身体涮洗洁净。

“你惯会多想。”刚下了床,身后就传来师父懒洋洋的语调,“不干净的是我,又不是你,每天自怨自艾,有何用处?”

“多想的是你。”叶鸯转身谴责他,“你老想着我记挂北叶,记挂那群死人,就只有你每天提醒我,为难我……你这家伙平素作恶多端,好处都让你占了,竟还不满意,非要提点不能说的,让人难堪。”

正当此时,腰部突然一酸,叶鸯抿着嘴揉了揉腰,缓缓坐回床上,又道:“看什么看!都是你害得——你去搬热水来,不能光得了趣,不管收拾。”

叶景川理亏无言,只得依他吩咐,起身去隔壁摸那点剩余的水。桶中之水虽有温度,但是不热,于是花了时间重新烧水,待到水热乎了,转回卧房将一身懒骨头的叶鸯抱来,精心服侍他入浴。

叶鸯唯恐他色心复燃,叫他滚蛋,他乖乖滚了,滚去书房读书。又过一个时辰,叶鸯穿戴齐整,手里撑了把伞,站在门口说要外出,不待叶景川回话,人已飞快跑走,纤细身形眨眼间被雨丝吞没,不残留一点影迹。

想他许是心烦,要下山乱转,叶景川便没有气恼,可是心高高悬起,怎么也放不下。书上的字一团乱麻似的挤到心里,无论如何也梳理不通,抬眼望窗外倾盆雨水,愈发不安,只能暗自叹息,匆匆找出把伞,多拿了件厚衣裳赶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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