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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晏君觉得庆幸极了。

立秋过后,越水仍是炎热非常。那日高晏君刚忙完采访正往回赶时,刚还挂着烈日的天空,突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高晏君不爱带伞,想着离家不远,不如稍微跑跑。到了书店附近,他从旁边的街道拐出去。对面是个小公园,一片浓郁的灰绿中间,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冯致。他打着一把黑伞,坐在蘑菇形状的凳子上,两条腿伸直了搭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里,裤脚湿了一片。他也看到了高晏君,站起身快步走来,把淋得透湿的高晏君纳入伞下。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源自刻入习惯的教养。但突然拉近的距离让冯致有些紧张,深色雨伞投下一片阴影,恰好将两人网罗其中。高晏君没有说话,他默默享受着难得的缱绻气氛。雨幕沉沉,一时没有要放晴的意思。高晏君见冯致抬头看天色,又皱起眉头,总觉得若不是他贸然出现,说不定在冯致看来,这雨不停才是好事。

冯致拿出手机打字,递给高晏君:我送送你吧。

这样的关心叫人十分受用,高晏君正想摆摆手说不了,眼瞥到冯致身后那蘑菇凳子,上头已经积起了一滩水洼。

不知他在这里坐了多久。高晏君想。他朝冯致点点头,口型缓慢而清晰:好啊,麻烦你了。

这也许是个机会。

他接过冯致手里的伞,两人并肩离去,一路无言。不一会儿,冯致又把手机递给他,上面写着:我看了你的专栏。

冯致会特意去看他的文章,这是高晏君没有想过的事。他内心不免雀跃,又有点紧张。但冯致飞快收回了手机,自顾自走着,还伸出手去接沿雨伞尖落下的水滴。

高晏君之前有过隐秘的观察,冯致似乎是很喜欢雨的,总是在雨天望着窗外出神,在书店的很多个傍晚,昏暗的漫射光线温柔地铺陈于他的皮肤,混合若有似无的书卷香气,组成了一个忧郁的意象。

他怎么看那些文章,又怎么看我?高晏君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可这段路走得出奇的快,高晏君住的小区很快出现在了眼前。刚到楼底,雨就差不多停了,还有零星的雨珠,打在塑料雨棚上,啪嗒啪嗒的,震得高晏君心里也跟着响。

冯致一路都有话想说,但他不开口,高晏君也不打算问。他接过高晏君手里的雨伞,正打算告别。高晏君突然伸出右手,四指紧握,大拇指伸出来弯曲两次。那是个手语的“谢谢”。

手语并不好学,高晏君拢共也就会那么三两句。闲暇时因为好奇,他查了些相关的资料,跟着比划了几下,也不知道学来能干什么。冯致看到也愣了,没忍住笑了起来,两汪深泉清澈透亮,是真的在高兴。

可笑着笑着,他眼圈蓦地一红,忽然就流起了眼泪。

不就是学了个手势,何至于这么感动。高晏君慌乱地伸手,想去拭他脸上的水痕。冯致的手没高晏君快,只来得及搭上对方温热的手背。也许是停在上面的温度让人留恋,冯致的指尖几次抬起,却怎么也没有真的放上去,把这只冒失的手拿开。

楼底墙面支着的铁罩面路灯此刻突然亮起,冯致含泪的双眼,在暖色灯泡下发出雾莹莹的亮光。他表情有些茫然,目光游弋着,最后定格于高晏君的脸。高晏君手指缓缓摩挲着有些微凉的皮肤,不禁低下了头,在冯致的眼角,在那深色琥珀的旁边,虔诚又温柔地印下了一个吻。

第二章 蚌

高晏君早上出门之前给冯致发了消息,等坐上了地铁后,手机才响起回复提示音。冯致发了个小狗作揖的表情,又加一句:对不起,刚才没有注意。晚上有加班,可能过不来了。

冯致最近似乎很忙,总要加班到很晚。晚上找他聊天时,他总在工作。高晏君看不得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碌,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道声早点休息,悄悄下线,尽量不打扰。

平时也就算了,可周五是固定的约会日。

偶尔高晏君也觉得十分憋屈,他们确定关系也快一年了,两人仍然是各住各的。他和冯致下班会在书店见面,周末才会有单独呆在一块儿的时间。虽然住得不算太远,可一周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见不到对方,这恋爱谈得可谓清苦。

不是没跟冯致提过一起住,可冯致有诸多顾虑。他算着按照均价自己应该付多少房租,然后因负担不起而拒绝。这竟然也会成为一个问题!高晏君拗不过他,无可奈何。

还是要找时间再跟他商量一次。高晏君一边盘算着要怎么哄人安心地住进自己家里,一边打开邮箱,粗略扫过一遍。里面有编辑给他的稿件批改,也有新采访对象的采访安排。高晏君挑着几个回复了,又记下接下来几日的日程。

而所有新邮件里,没有一封来自小全。

高晏君把手机放进口袋,没有在意。他知道,这次的问题大概又是正中红心。如果对方需要时间消化,那就让他消化吧。

反正是发邮件,他等得起。

接下采访的时候,小全发了很多个“谢谢你”,他像是松了一口气。高晏君甚至还没想好要提什么问题,邮件就一封接着一封到来。像是要展示诚意,来信都很长,事无巨细,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小镇青年的生平。

他写得不算很有条理,似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从父亲突遭意外,到楼梯间印满的高利贷电话号码,再到阴差阳错认识的,做皮肉生意的男人。高晏君不知道小全具体的年纪,但他大概还很年轻。他以为是走到绝路的境遇有了转机,殊不知自己那一刻,正在跟命运讨价还价。

那个男人,小全叫他“湛姐”——这是假名,小全特意说明了一番,为了不被发现身份,他代劳了高晏君工作。湛姐待小全很亲切,把他引进了自己的团伙。那是一个专门为特殊癖好的人提供性服务的卖淫据点。与其说特殊癖好,倒不如说猎奇来得直接。小全说,在那里“工作”的人有男有女,挂着个人简介,有专人在外“兜售”,单线接头,一切都在线上进行,隐秘又安全。

他看上了那点隐秘和安全,总觉得既然是怪癖,总没人愿意大肆宣扬。父亲病危,而自己薪水微薄,没有经过多少利弊权衡,小全很快就做出了决定。他在那一群形色各异的特殊人里,反倒显得没有平时那么格格不入。指名他的大多是来尝鲜的,他不算太“特殊”,是一般人也能接受的那种。

这是好事,湛姐如此劝说他,易于接受意味着客人越多,而新客大都也没有什么古怪习性,这钱挣得可谓轻松。

高晏君看着那些文字,不知该作何评价。这人可真会说话,卖淫能说得跟做善事一样,就差要小全跪下来谢恩了。小全写得事无巨细,他的处境,他的考量。但他仍然怀抱着天真——他对这一行并不了解,并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直到被介绍给了客人,才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

有谁愿意在陌生人面前抛去羞耻,无条件地服从一切指令,忍受如同观看动物一样的表情呢?高晏君也才终于知道一点小全的“特殊”落在何处:那些客人们并不只是为一次性爱买单,也在付费欣赏某种表演。

某种与普通略有区别的人,被自己支配的表演。

高晏君惊讶于小全对那些视线的敏感——在那样的情境之下,也许人很难做到不敏感——他很快明白了自己究竟在贩卖什么。而取悦他人是一项太困难的工作,他总是做得非常糟糕。

你太把自己当个人看了。湛姐这么评价过他。好在从敏感到麻木并没有花掉他太多时间。一面是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父亲,一面是付出一点尊严为代价就可以换到的酬金,这笔账,小全算得清楚。

他是个生涩的叙述者,没有什么技巧,字里行间都是直白的情绪,用着极端又粗鲁的词语。仿佛不是在讲述故事,而是在忏悔。哪怕高晏君做惯了人物采访,也不免得心里直发堵。冯致来他家过周末时,刚进门就被高晏君抄起来,扑进软塌塌的沙发里。闻着爱人脖颈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高晏君平复了情绪,这才觉得好受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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