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嘉辉放下卷轴:“除了董大人,旁人怎么看?”
董棣道:“臣曾请各位大人评判这份题目,皆曰‘杂糅不可行’。”
嘉辉的指尖在平铺的卷轴上打着节拍,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如此说来,胡大人的学问是有些疏漏了。但人孰能无过,这份题卷上失当的地方,布政台看着改了就好……朕觉着,这事实是没必要再拿到朝堂上商议。”
胡孝悲的脸色终于变得不对劲了。起初布政府说他有误,他只道古字今字的区分与否不算错误,不予更正。怎想董棣携着题卷在朝中四处找人讨论,竟至于传出宰相学问浅薄的琐言碎语。胡孝悲同董棣到嘉辉这里,本意是借圣口消弭闲言,将众人抬高的事情化小,不料嘉辉的话竟也指向了他学问的错处。这样一来,他不啻自己伸出脸叫嘉辉再揭了一层面皮,董棣也该暗自得意了。
一旁的莫玄和董棣对视一眼,两人虽讶异于嘉辉定论的速度,但只觉如此最好,以免牵扯太远,于是会意间预备告辞。
胡孝悲忽然起身道:“学海内扁舟无数,人各执一浆,异道而驶。然真明悟者殊途同归,取‘洽通’之理耳。修习小学,目的在于包蕴思想,文字若执着于形式,就是本末颠倒了。陛下,老臣最开始想到董大人只走惯了一条路,难辨新途,便想就老臣与布政府的争论点示董大人,好让董大人不要囿于狭路。可既然董大人专注老路,老臣也无话可说。令老臣痛心的是,董大人非要分个是非黑白,激起众多大臣来指责老臣之过,传臣学问浅陋之蜚言。”语至激动处,胡孝悲抓紧了胸口处的布料:“难料陛下也剑指老臣多年来腹中之所学。”
嘉辉平静道:“纵是壮年人也会被怒气所伤,何况胡大人。胡大人快快请坐。”
胡孝悲冷笑:“陛下眼中的老臣,也只剩下无谓的年龄了吗?”
嘉辉:“方才是朕的思路局限了。”
胡孝悲心下稍缓,面色渐开。董棣和那莫玄却是一齐凝眉,心跳漏了一个节拍。嘉辉把玩着空酒杯,目光不聚集在任何一点:“如胡大人所言,殊途而已,朕居然说是错路。”
苏瞳下意识去看莫玄,见得莫玄虽焦急不已,然没机会也没勇气开口,只垂手搓着衣摆。莫青那时千推万辞拒上马车的样子,像极了这个时候的莫玄。再多想一步,如果莫青真的到了殿试堂上,其神色多半就和他父亲现在的神色完全重合了。
董棣发言道:“胡大人,在下斗胆,试问您所说的‘殊途’,和错路的差别在什么地方?”
胡孝悲:“那董大人觉得差别在什么地方?”
董棣一时塞言。
嘉辉悠悠道:“胡大人点醒了朕。朕觉得,这会试的题卷中应增设一项,所加题目专究小学。胡大人,还得劳烦你再出一题,考察科生活用文字,免得天下读书人的学问越做越僵了。”寝殿中,一声音踏着他的尾音急急迸出:“陛下,万万不可!”
出言者竟是莫玄。
莫玄刚才被嘉辉问话时声音极小,之后又一句话都没说。当下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寝殿中众人听来都陌生而突兀。自知失言失态,莫玄连忙揖身低头。胡孝悲想他是布衣平民,心觉嘉辉不会费时追究,于是只当莫玄从未说话,便接了嘉辉道:“得陛下的信任,老臣感激。”
董棣吸了口气,嘉辉掸掸手指命他闭口,瞥了莫玄一眼后,让众人都退了。
然莫玄竟沉声重复道:“陛下,万万不可!”
……
殿中死寂。
嘉辉双拳摁在袍下的膝盖上,声线拉直,缓言间怒指董棣:“董大人,你带来的这位,究竟是什么人?”董棣心里一提,将开口回答,莫玄却先行抢道:“草民海州南隅人,祖辈钻究文字。陛下,尽管草民是因为董大人才有幸面圣,但草民想说的逆上之言,与董大人一个字都不相干。”
董棣侧过头,压低声音喝道:“行了!你自知逆上,怎还要乱讲?”
胡孝悲道:“董大人携友人来,不正是要让莫先生在陛下面前说话吗?这下子主意怎么又改了?”
董棣道:“莫玄身居边鄙,不懂大礼,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嘉辉对莫玄道:“你要说什么?”
董棣:“陛下?!”
嘉辉略过董棣:“你都明说要‘逆上’,朕捂住耳朵不听,不是放任你暗地里说朕的坏话?讲。”
莫玄矮身下拜,道:“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陛下,当今的人如果都凭借主观想象,对古字妄加阐发,牵强附会,经艺、王政,何以立?钻研古字的目的在于与古人沟通,正道不行,歪道何通?”
知道宰相的胡子多半已经被自己气歪了,莫玄跪下道:“夏国坟典之博大精深,非学着晓、廖误解、神恉通的朝代可通达明悟。”
寝殿安静至极,莫玄跪了很久,也不知道座上的众人是什么反应。
忽然嘉辉对苏瞳道:“你说说。”苏瞳面上已有晕红之色,他自知酒意浮泛,只交手至胸前作回话的姿势,思考多时却久久不开口。酒后之人若醉了,便大致分两类;一类行为难控且口吐真言,一类则比平素更加沉默。苏瞳无疑属于后者,不过好在嘉辉也不是真心发问,不等回答,又回过头细读桌上的题卷。
良久,嘉辉道:“索性把明年会试提至今秋,早早了结此事,免得董大人后边的人与胡大人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伤了朝中和气。”董棣揩汗答“是”,退至与莫玄平行处行礼告退。然而莫玄现在完全不似最开始那样唯唯诺诺,趁着一股勇气尚未消退,又道:“陛下,胡大人混用‘后’字,就是违背秩序的一例。”
嘉辉眯起眼睛。
胡孝悲抱起手臂深吸口气,眼底发寒。
莫玄伏地道:“后宫之后,与帝后之后,为两字。如若混用,‘天后’一称当指何人?圣上乃天子,‘天之后’,当属陛下;可分明众神敬称天帝之妻为‘天后’,如此一来,陛下的地位竟然同一女子混淆了。”
嘉辉握紧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
胡孝悲手指莫玄道:“满口胡言!你胆子不小,居然用陛下作为己狡辩的事例。还有,你哪知眼睛看到这卷中提及天后了?凭空捏造虚加发论,‘附会穿凿’的,到底是你还是老夫啊?!”
莫玄叩头:“草民只为古字辩伪,不曾因私心为己狡辩。陛下,草民祖上以学研为生,远居海州,不晓京城朝事。草民所言所语,皆遵循祖上训诫,如有一字图谋私利,草民将遭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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