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大公妃的称号,刹那间大公表现得像一个做了坏事怕受责备的瑟缩的孩子,可是之后他还是脚步坚定地去和大公妃见面了。”肯拉特回忆这一段时描写道。
远隔一万光年之遥的行星奥丁,红发年轻人清俊的面庞从屏幕上消失的瞬间,帝国最尊贵的女子流淌着无声的悲愁,“齐格,放过自己吧。你只是无法原谅那个原谅了莱因哈特的自己……请你,别再折磨自己了,我不要再听见你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再也不能坦诚面对最亲近的人了呢?吉尔菲艾斯站在空白的平面荧幕前,静静地任由苦涩的蔓草缠绕全身。这种境地是数年前的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
那时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跟随着那位胸怀中囊括了整个银河的金发年轻人,在其展翅高飞的时候,自己则随时注意着友人的身后和那双黄金之翼下的大地。持续的飞翔,持续地守护,——从来没想过,万一有一天莱因哈特达成了愿望,收拢羽翼傲立于宇宙顶端时,自己又该处于何种位置?也许随之停下脚步是他到时候自然而然的选择。
帝国历488年威斯塔特朗事件后,吉尔菲艾斯与莱因哈特发生了两人间最严重的一次争执。相较于莱因哈特不无孩子气的失言,更让吉尔菲艾斯痛心和困扰的是,一直被自己视若无可替代的珍宝的共同理想已出现了分裂的破痕,而原来自身固守的正义到最后竟成了友人鸿图霸业的障碍和阻力了吗?但是,所有的理想和正义,正当的信仰和愿望,对吉尔菲艾斯来说,却都是因金发友人那无可比拟的灿烂光芒而起的啊。总是坚信着,两人的理想是共通的,不可分割的——或许这么相信着的人才是自负而可笑的吧。吉尔菲艾斯第一次发觉到,自己也许不可能再跟上莱因哈特勇往直前的步伐了,不,更正确的说法是,莱因哈特的双翼已足够强大,无须红发少年的扶持了。那么,这个时候,他,吉尔菲艾斯是否应该甘心退守原地,放任莱因哈特飞至自己无可企及的高度呢?
可是威斯塔特朗的无辜死难者,又该作如何感想?活着的人固然可以不负责任地作着理性客观的评论,因为惨死的人不会再开口申诉自己被剥夺的权利,不会再张嘴表达自己无处发泄的冤屈,也不会再大声谴责曾弃他们于不顾的主事者。两百万的流血是值得的,至少这次的结果显示了“牺牲少数保全多数”理论的正确性。真的有必要如此吗?那么是否意味着还有下次的类似“牺牲”——如果在上位者觉得有必要的话,是否仍然可以凭着那由理性缀叠出来的“牺牲部分以保战略全局”的假设而再度作出“不得已”的牺牲人命的决定呢?——这一切根本无须征求被迫的“牺牲者”的同意,只要主君决定了,那他们就连知情的权利也没有!——这种做法,不正是高登巴姆王朝惯用的手段吗?只是那时,皇帝的私利和贵族的特权才是“关键的权益,必保的大局”。在这种体制下,连安妮罗洁小姐于豆蔻年华被强迫进宫侍侯衰迈皇帝的屈辱际遇也被奉为了无上的荣耀!——吉尔菲艾斯瞬时感到一只畏怖的巨手狠狠捏住了自己的心脏:莫非,莱因哈特和他倾力所追求的,只是建立另一个高登巴姆王朝——而无关于建立者自身的意愿?鲁道夫建立银河帝国的初衷,也不是留下一个在泥泞和腐水中衰落,成为众矢之的的高登巴姆王朝啊——他所秉持的,也是那“进化人类社会”的为全人类福利着想的自以为是的大义信念。必须要牺牲少部分才能保全的大局,充其量只是一个残缺的“大局”,是一个后患无穷迟早会被另一个“大局”所吞噬的并为后人所不齿的基盘!对那被迫无辜牺牲的“部分”来说,这样的“全局”对己身不具有任何意义……
或许是我想得太过严重了?吉尔菲艾斯畏缩地自嘲。怎么能把莱因哈特与那个鲁道夫相比呢?莱因哈特对我的指责那么生气,也是因为他内心的歉疚和自责啊。我也许是说得太过分了吧。莱因哈特始终是我所认识的莱因哈特,虽然其外在的霸气是在不断成长,但最熟悉他本质的不是我吗?所以,莱因哈特会理解的,会明白我的想法的,也决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是吧?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也给我一些时间……
九月九日。吉尔菲艾斯还清楚地记得那种生命快速从身体流失的带着痛楚的麻木感。他后悔了,他害怕了,他还有好多话想对跪在身边的金发友人说,时间却残酷地剥离着他清醒的意识……或许,这样也好,到了自己该消失的时候了吧。只是以如此的方式退出,对莱因哈特是否太过残忍了呢,不过痛苦终究是一时的……直到看见莱因哈特如同婴儿般脆弱的神情,不忍和不舍的情感才过于强烈地压倒了一切……对不起,莱因哈特,没有我,也请一个人坚强地走下去,“您一定要将宇宙掌握在手中”,无论何时,请依照你的梦想继续前进……如果,还有机会,莱因哈特,我……最后的记忆是他似乎连一个微笑也没有留下……
再次恢复意识,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到底这是一个奇迹呢,还是只是上天的一次错误的安排?吉尔菲艾斯一时间无法正确衡量自己的心境。
金发挚友满怀痛切地请求原谅。微笑,颔首,只因吉尔菲艾斯不愿再让他承受那种锥心刺骨的内疚。那么,不可原谅的人,只要是自己就够了。
萌生退意的吉尔菲艾斯在听到贵为皇帝的友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未来将会和自由行星同盟展开的军事冲突时,暖色的眼眸冰意弥漫。战争终是无可避免的,流血会继续,牺牲也会继续,威斯塔特朗并不是划上终点的悲剧。成千上百万的生命仍会陆续掉入死神的陷阱,酿制血腥的美酒。
他,可以劝诫友人吗,像上次一样?他已经是皇帝了呀,这是多么需要顾忌的至尊地位。是,他仍然是莱因哈特的朋友,却也是皇帝陛下的臣子——在一般人眼里,这是更重要的身份吧。
吉尔菲艾斯没有信心。九月九日残留的伤痛的阴影背后,躲藏着一个微微怯懦起来的自己。
然而,这一次,有些事是他宁愿逃避却不能逃避的。“请让臣下去海尼森,帮助陛下完成统一宇宙的宏图。”吉尔菲艾斯恭敬地说,对着在自己心目中比生命还重要的挚友,行了一个慎重的臣子之礼……
是皇帝赌气作出的承诺也好,是深思熟虑的任命也罢,不久之后,吉尔菲艾斯踏上了通往海尼森的航路。
简单美好的愿望,并不是靠简单美好的手段就能实现的。
同盟政府内部的混乱腐败及权力的相互倾轧使吉尔菲艾斯对这样的民主执政不抱任何期望,如此的政府也不应当在今后的时代里与新生的帝国政权共存。即使民主有幸存的价值,也应当是新生的洁净的未被任何政治的污手沾染过的民主。
吉尔菲艾斯平生从未做过如此众多违背心意的事。战场上的杀戮虽也令他厌恶,那起码还算是光明正大的作战。但政治的谋略场,却是一个个连环的黑色陷阱,看不见敌人而刀光时现。
与杨威利及杨舰队成员的交好恐怕是吉尔菲艾斯在海尼森所能感受到的唯一令人愉悦之处,即使这也是有条件的。
为什么愈是大权在握的今天,会愈是觉得空虚,愈是怀念那一无所有而充满着光与热、生气勃勃的过去呢?为什么愈来愈感觉自己的面目怪异不堪,甚至不敢正视心中的女神呢?
吉尔菲艾斯所不知道的是,更深的怀念与自责也就潜藏着更深层的酸涩和痛彻。
即使征服了这片静默的星空,也无法握住变迁的时空。
星光流转依然,流年逝水,翩翩不再少年路。
第九章
吉尔菲艾斯,你不想再靠近我了吗?不,是我自己疏远了你,怎么还能要求你再跟上来……任何人都会厌倦吧?
无垠的漆黑宇宙,闪烁的星辰在记忆中本该是那么耀眼,如今却仿佛一个个失去了热度的光点。“虚空的贵妇人”伯伦希尔的舰桥内,新银河帝国的皇帝一边抚弄着胸前的银质坠饰,一边看着没有变化的荧幕。“在看星星吗?”自己的身后,再也没有人会这样问了……
“陛下,敌军已经在艾尔·法西尔集结完毕,同盟区有数个星域参与,我方可于此地待战,等大公殿下将同盟的背约行为公之于众,我方即可跃之艾尔·法西尔,与缪拉、瓦列舰队形成包围网,一举歼灭帝国的敌对武力。”
冰冷的声音贯彻着无机的理念横切入皇帝的感性思维。莱因哈特苍冰的眼眸聚起野望的火焰,“就让我看看他们至死追随民主的勇气好了。从伊谢尔伦回廊出现的我军大概会让他们不敢相信吧。”
“是,舒坦梅兹向海尼森进发,敌方被其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没有料到还有帝国军正通过伊谢尔伦来围歼他们。只不过……”奥贝斯坦停住话头。
“只不过什么?奥贝斯坦什么时候也变得吞吞吐吐了?”凌厉的目光一扫。
“吉尔菲艾斯大公不知道陛下出征。他认为瓦列、缪拉及从伊谢尔伦要塞出动的鲁兹已足可三面包抄。他这么坚持或许是另有用意。”
“你想说什么?吉尔菲艾斯有叛心?”苛烈的苍蓝视线一触即发。
“不,以吉尔菲艾斯大公的为人,说不定会将这种四面包围的攻击看作是屠杀……”
“这是战场上,吉尔菲艾斯不至于在这里作毫无用处的妇人之仁,况且,这其中也有他的很大功劳,不是吗?”皇帝止住了奥贝斯坦那令人不悦的假设。
“正因为如此,他大概会将自己看作这次行动的统帅,给予敌方充分的考虑投降的时间。”
“要说考虑的话,在他们决定背信弃义之前就应该考虑好了。朕之所以等到现在,让他们整整齐齐地列好舰队与我方作战,可不是听他们一句求饶就能满足的!”莱因哈特猛地挥手,“传令下去,战斗一旦开始,不到对方溃败投降,绝不停止炮火攻击!”
奥贝斯坦满足地欠身,“理当如此。”他的目的达到了。
莱因哈特也明白,他眨眨眼,“你就是来给朕打预防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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