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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院书生都老老实实地听这位学官教导,等他欣赏够了,才跟着他和宋县令进了院子。

院里修得比外面更清幽:倚墙有几竿修竹,轩窗下芭蕉半掩,院西爬一架葫芦藤,碧叶间间杂几点初开的白花。庭中青石铺地,用碎卵石攒出一道蜿蜒小径;道旁两侧贮水缸里养着碗莲,莲下金鲫鱼鳞光时动,说不出的沁心宜人。

院中还隐隐浮动着薄荷香气,微风徐引,凤尾森森,碗莲清气与薄荷寒香交织在一起,令这小院满是清凉之意。正仲夏天气,这院子却没有半分燥气,更不闻蚊蝇嗡嘤,不见小虫扑人,简直叫人踏进来就不想再出去了。

馆舍地方有限,宋大人就安排书生们在庭院中饮茶乘凉,只由县里官员们引着方大人和他带来的家人进房。

提学下榻的房间也一般陈设得闲逸:书案头摆着小巧的松石盆景;几上供一支细颈花瓶,插着半绽的粉莲;倚墙书架上摆几套新书;墙角处随意布置几处黄杨根雕木架,上摆着轻烟袅袅的山水盆景。

方提学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盆景里的水面泛着云雾般的白烟,寒气扑面,竟是冰水。他想伸手去摸,宋举人忙提醒道:“这里不是好冰,是加了硝石的水,取其生凉之用,也为这盆景添几分趣味。老先生如欲用冰,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方提学的手便从水面上收回来,在陶盆外轻轻碰了一下,感受着指尖凉意,含笑道:“弄这样精巧的东西却是有些耗费物力了。”

宋县令却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弄的东西不好,忙解释道:“老先生放心,这硝石用过一回,再炼一炼还可再用,并不耗费什么。”又问他:“天气炎热,老先生可要用些冰糕么?若不能用冰,下官便叫人送井水湃的果子上来。”

冰糕是什么?

方提学顾名思义,以为是在冰盆里冰的糕点,便欣然点了点头:“福建这边夏日实在难捱,便用些冰点心也好。如今天色不早,就叫生员们回去歇息吧,我正好趁这工夫看看他们的馆课,略作一番点评,也不负那些学生辛苦陪了我一早上。”

宋县令招手叫人送上酸奶冰糕,笑道:“也好,白日里太热,学生们都没什么精神。午膳便由下官等人陪侍,晚上下官安排宴席招待老先生,再叫这些学子来侍宴,到时候大人也可尽意考较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段出自黄六鸿《福惠全书》网易云阅读有简体版

第15章

冰糕端上来后方提学才知,这道点心并非真糕点,只是用模子印成圆圆的一团雪冰,上头洒着些碾碎的杏仁。用细巧的杏叶铜匙挖开,里面便露出一点细碎冰碴,凝雪中掺着切碎的樱桃、荔枝、枇杷肉。舀一勺入口,只觉酸甜冰凉,满口乳香,视察县学、社学时披上的一身暑气不知何时竟已散尽了。

他不知不觉吃完了冰糕,还略觉有些不足,夸赞道:“这点心真精致无伦,直有传说中的醍醐滋味了。我在京里多年,却也未曾尝过此味,这莫非是大令府上的秘方?”

宋大人摇头笑道:“哪里有什么秘方,不过是厨子随意弄出来的东西。只消在硝石加水弄的冰盆上铺一块薄石板,将酸牛乳倒在上头,加些碎果肉,用小铲儿翻炒,待半凝不凝时掇入模子,再放进冰中稍稍冻硬就是了。福建多有水牛,做这东西也不费难,若在北方就更容易,只寻那些养牛的回回子买些酸乳,直接冻了就能吃。”

各家府上都有厨子,听到这里,就足以仿着做出他家的冰糕来了。

宋县令这么说,相当于是将自家私房佳肴的秘方送与方提学,也惠及了县衙里几位官员。众人都承他的情,方提学也道:“大令真是大方人,若是别人得了这样的点心方,自必珍而藏之,秘不告人的。”

若是别人来问,宋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但方提学是取中了他儿子当童试经魁的恩师,单凭这师生情谊,也不能把他当外人。何况宋举人自己也有些私心:他盼着自己招待好方提学,也能像晋朝陶侃之母截发留客的故事一样,感动得学政大人回去后替他儿子扬名。

宋举人这么想着,款待得就越发用心,恨不得立刻上一大盆冰糕给大人。

可惜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宋时在外头盯着,只给他们吃这一块,吃罢就改上了井水湃的荔枝、樱桃果盘和祛暑化湿的香薷饮。

因他们吃了冰,午饭也上的简单,只上了几道盐焗鸡、红烧肉、酿豆腐之类的客家名菜,参鲍翅肚一概不用,倒是多用了些山家清供:有到县衙后院现挖出本地特产猫竹笋,埋在竹叶里煨熟而成的傍林鲜;又有摘荷花与豆腐同煮的雪霞羹;还有用葱油煎后加酒煮的东坡豆腐;山药合碾碎的大米熬成的玉糁羹……

除了雪霞羹没什么来头,苏东坡大大基本包揽了这一桌素菜。

方提学是风雅名士,见识广博,听上菜人报出那笋的做法就会心一笑,吟道:“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胃中。这道菜莫不就是文太守家的傍林鲜?宋大令果然有名士风采,即于饮食小处也不同俗流,难怪过你治下的官员进士无不交口称赞。”

宋县令满面放光,谦虚地说:“这倒不是下官筹备的,而是小儿为招待恩师,前些日子写信特地回来安排的。劣子别的还罢了,只是孝顺体帖这一点可喜。”

这份孝顺体贴也体贴到了方提学身上。

这一天刚吃了东坡宴,转天宋时便从寺里请了个清俊风雅的僧人无尘来陪侍提学。那僧人竟是个禅教双修、以儒解佛的诗僧,见了提学也不讲什么因果报应,而是说起了“三家一道”,儒道佛皆一心,只是名有不同的观点,又能在提学面前谈论唐宋八家文章,指物作诗——

作得比宋时这个正经生员还高明得多。

这诗僧果然请到了方提学心里,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读遍了东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风流。不过他自诩名教中人,向来不爱结交京中那些奔走干权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禅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诗僧,岂不将其视作自己的佛印?

住着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馆舍,吃着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闲暇时还有诗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学闲来计较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来巡察县里学政,而是提前几十年过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乡居生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

他这一阵子真个是文思泉涌,连作了几首《过武平》,从自己下榻的府宾馆咏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纲读书堂,又作游记、小品文记述自己在县里巡查学政时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几回自己在院试中点中的门生。

以北方学子之身,在福建院试中以第三名经魁身份取中生员,简直可称奇闻了。

他还在文中提到,这学生的业师正是当年都察院御史桓公。桓公在世时爱他如亲子,数年后这学生单凭着早年老师留下的经籍讲义便考中了福建文学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学证明了老师眼力无差、教导弟子的水平过人。

思及其师徒之情,实在令人感动。

方提学写完了这篇文章,也感伤了许久。他想像宋时当年,与恩师必定情同父子,如今竟被丈人家退婚,却不知这学生心里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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