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便都说他是想多了。
那武平县欺辱大户,狠恶无比,已得罪光了满县士绅;又与周王妃娘家退婚,没了靠山,说不定还因故成仇,哪里还兴得起风浪来?
他们这么自我安慰着,缓缓而行。因巡按的车驾显眼,不好就这么进城,车队就绕往城西,悄悄在林家的庄上停歇。这趟领头的林家三老太爷安排人准备上等房间招待差役,自己却顾不得喝水就把庄头唤来,问他县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这些庄户又知道什么?
庄头忙道:“如今还是在审着王家,不闻有什么新消息。小的已叫侄子进城报信了,想来老爷们不久便要来拜见。”
众人听了他的话,心才放到肚子里。
他们这一趟在外奔波了月余,日日担惊受怕,辛苦也是真辛苦,放下心后就赶紧叫人送热水沐浴,里里外外换上新衣,然后聚在林三太爷房里喝茶说话。
才安稳了这么一小会儿,门外便响起了震天的脚步声,林三太爷的儿子一头扎进来,毫无礼仪风度地问道:“父亲,御史大人在何处?快叫人拦下御史大人,万不可叫大人直接去告状房看王钦父子——”
陈二老爷心口猛地一跳,站起身问道:“王家出什么事了,难道提学大人的谕书已递到,剥了他家父子的功名了?”
不是剥功名,却比剥功名还贴近死路:“有路岐人在告状房外唱一出白毛仙姑传,连唱几天了!唱的恰就是王家不知哪房一个被逼着跳了河的丫头假扮仙姑报仇的故事!那曲儿实在勾人怒火,小民们一天天地在告状房外群声激愤,恨不得扒了院墙,打杀了王家人哩!”
偏那告状房里住的多半儿是告王家的,也有告他们这些人家的,全都不是老实安顺的百姓。他们派了家人去赶那路岐人,却被暴徒当场殴打,看守的衙役也不管事,任他们的人挨了一顿打才出手……
把他们赶回来了!
这些年喂的银子都白喂了,那些衙役竟不赶着巴结喂饱了他们多少年的世家乡宦的家人,一个个倒都装起为民做主了!
几位老爷、老太爷听说,也要气破胸脯。但他们原就在家中养尊处优,这些日子跟在巡按身边也跟着受了些府、州、县官员的优待,自诩有胸怀气度,不能像子弟们那样不沉稳。林三太爷又喝了两口微凉的茶水定神,抬眼看向儿子,压抑着语声中的迫切道:“按院大人在城北,正往王家原先的庄上去,你们小心拦截,盯紧了路,别叫大人看出蹊跷。”
把黄大人好生接来,绕过告状房的所在,直接进咱们王、陈、徐、林几家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这些暴民冲撞了大人!
众人在院里商量着从城里绕路堵他,却不料黄御史带来的差役都是布按二使那里借调的精英,林家来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庄子时,便已惊动了这班差役。庄子上又没什么严密布置,做班头的领着好手悄悄潜到屋后偷听,正撞上林三太爷要他们拦截大人。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立刻做了安排——不可让这群不知来历的人去堵截大人!
他们这些差役是做仪仗来的,不足以对抗这么个大家族,须借外兵。那武平县令有罪待查,不能通知他们巡按莅临之事,以免坏了大人的安排。幸好城西南二十五里外就有千户所城,他们手里有大人的帖子,待会儿分派几人,一批去城北通知大人,一批到千户所请他们派兵护持。
几人转眼计议定,一个人转身就走,回他们歇脚的院子,招呼同伴去搬救兵,剩下的霎时撞开窗扇,摸出腰间朴刀,架上了那些曾经被他们尊重服侍过的老爷们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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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役们在城西林家抓捕“反贼”时,黄御史却在一片原属王家、如今被清出来作官田的水田旁、土路边,听了一段特别的诸宫调。
倒不是什么有名的伎女唱的,而是一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手按竹板击节自唱,有个老者在旁吹笛伴奏。周围一群乡民团团围着他们,拖着锄头、耙子,手上还带着半湿的泥土,却扔下生活不做,不分男女地混在一处听曲,时而高声叫好,时而痛哭,时而詈骂,听得如痴如狂。
黄御史是风流名士,见那唱的虽是村人,选的宫调、伴的笛声却都不俗,又有许多人叫好,便忍不住唤赶车的人往那边赶几步,好听他唱的是什么。走得越近,声音越亮,稍稍能辨出几个词,也越能感觉出乡民们的狂热。
他嫌底下车轴响得吵人,索性跳下车去,大步朝着人群挤去。同行的田师爷和差役们紧随在后,拎着衣角小步跑动,觑着人少、能从人头顶上略看见唱曲人的地方跑去。
可惜他们到得似乎晚了一步,走进人群只听得一句【尾】:“则将我万恨千仇,划向那青石上累累深痕一世留,似树难断根火难休!”
分明是清丽如珠的中吕调,配着他有些苍老嘶哑的嗓音唱出来却有种凄厉惨淡之感,听得人心头酸冷。黄巡按不觉身上汗毛倒树,朝前走了几步,想听他下面还要唱什么,那人却只再道了一句念白:“公子命人救出山,问其姓名籍贯,因甚作乱。白毛仙姑曰:曾住山前河水边,王家土地世租佃,杨氏孤女单字喜,奴是活人本非仙。”
呵!这是怎么样一个故事,曲本里的王家跟本地的王家会不会又有什么关系?
黄巡按微踮脚尖,双目灼灼地盯着那人,也不嫌他村气,也不嫌他嗓子哑,只盼着他能赶快唱白毛仙姑和公子的故事——
可惜那汉子将手中竹板拍了拍,朝众人摇摇头道:“这一回《白毛仙姑传》只唱到这里,后面的待我过两天进城再学来吧。好在曲虽未终,咱们都已见了喜儿被宋舍人所救,再不用怕她叫王家的毒母恶子和走狗们害死了!”
人群中翻腾起一片似叹恨似号泣的声音:“定要惩治王家!那王家势力虽大,咱们宋大人也是个青天,岂能怕他?”
“不光宋大人罚,仙姑定也得降罚给王家,叫雷劈了他们!水淹了他们!”
“可要给仙姑修一座庙?”
“不可不可,仙姑不是已说了?自己不是仙姑本是人。那应是当伤心过度,一夜白发,怎好就当作真的仙姑供奉,你们上回要给舍人公子建庙时公子就说活人修不得哩!”
众人说得又似真事,又似妖仙故事,黄巡按越听越疑惑,便凑上前去寻了个老人,操着一部不大地道的西南官话问道:“老人家,我是外乡来贩绸缎的客人,不晓得你们乡里的故事。这白毛仙姑是何等人,那舍人公子、王家又是什么人物?白毛仙姑与王家有什么仇怨?”
他说的官话本地人听不懂,还是一个福州来的衙役连说带比,勉强给他翻译了过去。
城北这些日子又治水又整地,宋时还代表县里给农户办了小额低息贷款,贷给农具、种子、土化肥和杀虫剂,乡民们见的“官人”多了,也不大羞见外人了。
老农见他虽然穿得贵气,人却有笑模样,不是那等欺凌人的富户,便笑呵呵地答道:“客人若说这戏里的舍人公子和王家,其实谁也不知是哪县哪村、哪户人家。是县城里找太爷告王家状的苦主当中有个会唱诸宫调的女子,每天在告状房外唱一段这曲子,我们村里徐大郎进城听会了,回来唱唱给乡亲们解闷罢了。
“若是说那些小子刚才叫的舍人公子,那是我们县宋太爷的公子,是个神仙童子般的人物!前几月大水,都托赖他领着人划船来救了这一乡百姓,他父亲宋大人还借了谷米、农具给庄户们,周围几里的百姓才得活命!王家便是这些田地原先的主人了,一家上下都不是好人,多占田地,还不交税,听说皇上都为他们闹得娶不起儿妇!”
皇家娶亲跟一个乡间富户有什么关系……黄巡按皱了皱鼻子,暗暗摇头,却从老人淳朴的、不大好懂的口音里听出了一件事:王家真有隐田隐户,宋县令也绝非陈、徐等家所说的不顾百姓死活的酷吏,反而很可能是个不顾身名,一心为百姓谋利,却因过于偏向小民而委屈大户的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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