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在外间守着他爹,桓凌也扔下公务,到房里跟他交待县里的事:“……林、陈、徐、王几家的首恶都已羁押进深牢,其余有流放罪的都已流放,只该刑杖、罚款的也释放宁家了。你之前兴的河工,我盯着替你做完了,用了你家的工匠和水泥,走的县里的帐,你回去再查。还有城北的讲坛也建起来了,因你们没回来,我也没给取名,等你回去再取名树碑……”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交待着自己在武平做的事,却有一句思念怎么也说不出口。直到最后,他才说了一句:“你……宋世伯和你回来了,武平的事我就能放心了。”
宋时惭愧地笑了笑:“原本该是我到府里帮师兄的,结果倒是你帮了我们这么多。你如今请到合意的师爷了么?”
“请来了,是我一位同年推荐来的,姓高,以前曾做过金华县令的师爷。后来那县令因病去职,我那同年到金华上任,他本想转投新县令,不过我同年家里长辈已给备好了幕客,就推荐到我这里了。那位高师爷倒是个理刑狱的老手,拟得一笔好判词,也通钱粮税赋实务,有他相助,如今也该把你家钱师爷还给世伯了。”
正好。
钱师爷借调到府里这些日子,想必也经受了领导部门更高水平案件的历练,工作能力肯定有所提升。往后有两个师爷在县里辅助他爹,他也就能放下县里的事,安心读书了。
之前在船上考虑怎么让小师兄答应带自己念书的时候,宋时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如今见了面,知道他帮自家干了这么多事,就不知是该说破窗效应还是得寸进尺,连最后一点心理负担也没了,不客气地说:“我明年想留在福建考举试,县里的教官都不及师兄学问好,师兄可要教我!”
什么!桓凌也差点叫他吓着,按着他问:“你说什么?在福建考?真是胡闹!今年我教你念书,明年开春你就回家备考!”
北直隶多少考生,福建多少考生?甚至北直隶有的地方只消三行破题、承题写好了,不问底下的文章如何都能取中生员的!顺天乡试每年录一百三十五名举人,福建才八十五名,放着好好的家乡不回,在福建考……真以为取中了汀州府的秀才,就一定能考中福建的举人么?
这要不是亲师弟,非得按床上揍一顿再说话!
宋时已经叫亲爹数落过一回,没料到师兄比他爹气得还厉害。直面他这种气势,简直就像游客带着记者来质问为什么旅游团有购物项目……
虽然他很想直接说不购物哪来的钱赚,哦不,是说怕周王觉得自己被绿,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小师兄准又得自责了。
他不由得往后仰了仰头,抬手抵住桓凌,温声开解他:“我在家也没有好先生,在福建不是还有师兄你……”
他努力地摆出诚恳的神情:“师兄知道我家里是怎么宠我的。我在家里时哪天不想念书,那就是不念,母亲和嫂嫂们只会劝我多歇息,出去玩乐,别一味念书累坏身子。在你身边就不一样了,你肯定管着我念书。”
看看桓小师兄这副气势,往后肯定得管得跟班主任一样严,没有考不好的!
桓凌几乎没听见他说什么,只见他往后扬脸,仿佛有些受惊,要避开自己的样子,立刻撤了手,沉了沉才说:“你非要留在福建应试,那就留吧。不过此地文风极盛,我虽有幸取中了二甲进士,省里却可能还有文章胜过我的真才子,往后你要用功念书,也要多看看别人的文章,不可固步自封。”
宋时也放松下来,含笑应道:“那是自然的。在京里时桓大哥给了我几本恩师留下的旧书,你先收着,我陪爹回武平安排一下县务,便收拾东西来跟师兄念书。”
桓凌接过书,本想拍拍他,又记起方才差点儿惊着他,便又退了一步,拿起书坐在一旁看着。
转过天来,宋县令便辞别府衙上下,带儿子乘车回武平。桓凌出城送了十里,在长亭道别时,劝宋时早日回府,明年八月就是秋试了。
自然要早归。
宋时与师兄道了别,跟父亲一道乘马车往武平赶去。回程路上正好路过那两条去年秋天发了洪水的山溪,如今的水却都还温温柔柔地淌着,水色粼粼清透,完全看不出暴涨时的暴烈。溪水两侧已加筑了土堤,夯得极结实,车走在上头也能承受得住,想来今年不会再损坏得那么厉害。
溪边生着芦苇、菖莆,河岸两侧还疏疏地栽了几株柳树,柳树旁泥土上覆着茸茸碧草,长长柔枝垂到水面上,倒映出一片温柔景致,几乎可堪入画。
只是这些植被还是有些太少、太简单了。只凭这几株柳树和遍地嫩草,没有什么保持水土的能力,雨水大了,土堤就容易被冲散,还得再多种些植物稳固堤岸。
他眼前浮现出早已看过数遍免费部分却舍不得买的河岸植物配置论文,狠狠心,点开了在线阅读。
原来坡顶种柳就已经是很好的配置了。
坡顶上还可以再种枫树、合欢、玉兰、棕榈、桃树、海棠、紫荆……不过枫树、玉兰之类单纯只是好看;棕榈虽有经济价值,每年却得按时剥棕丝,需要的人力稍多;桃、李却是既能观花又能结果,有经济价值,种下去也好养护。
就夹岸栽上桃李、海棠,间杂能驱虫的香樟、橘树、柏树,堤下斜坡处可以栽些麦冬,成熟后还能雇人收来,晾干了做药材。水里就现有的芦苇就行了,溪里倒不用特地栽什么,毕竟是夏秋发水的地方,种下也被水冲了。
他从荷包里拿出小笔,铺在座位上,跪坐下来对着河岸勾画起了堤岸形状和植物分布。
他跟着桓先生也学过几笔山水,画别的不成,涂几笔溪水树木还是能看的。宋县令看儿子突然就趴下来画画了,连忙拉了他一把,劝道:“你要爱画咱们就停下来画,你这是做什么,小心跪坏了膝盖,晃花了眼!”
宋时舔着笔尖说:“只画个示意图,回头叫花匠按着种树就是了。咱们县里现在有银子了,堤边该种的种起来,路边该种的也种上,过几年到了秋天满县皆是甘果,也是桩遗爱百姓的惠政。”
钱该花就花,现在不花在百姓身上,等他爹升迁了,换一任县令回来,还不知要花到哪儿去呢。
宋县令知道自己做不了两年就要升官,也感叹着附和:“等你进京考会试时,说不定你爹就调到上县做知县了。到时候我儿在京里当个御史,爹在外头做官也受人尊敬,不会再有人像这武平县大户们般诬陷你爹了。”
再也不会了。
等他回去搞出油印技术,就把白毛女印上千儿八百份,送到建阳麻沙的书局去卖。麻沙自宋朝起就是天下图书聚合之地,各地书商都去那儿进货,他们把《白毛仙姑传》放在那边书店寄卖,卖得多少钱不要紧,只要能遍传四方就行。
这部诸宫调传唱到的地方,都得知道宋县令是个能为百姓做主,不畏豪强势力的清官,而上级的巡按御史们肯定都能知道黄巡按力主清田亩、镇压豪强,得了美名的事。清流最好名,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名声,说不定还要配合宋县令重演今日武平之事。
到时候他父亲就是大郑的海刚峰,人人敬他的名声,谁敢害他?那时他就不在父亲身边陪着,也不用担心了。
宋时微微一笑,撂下笔,把画好的概念图挂在窗口吹干,安安稳稳地坐车回了县衙。
到了武平县就到了他的地盘,想搞什么发明就搞什么发明。那份河堤植被概念图就交给他爹,寻来合适的买办为县里采买树苗,交衙役们盯着那些该罚银罚纸,却又罚不起的罪人以工抵罚。
他自己则做起了更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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