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迟无奈一笑。自袅袅茶烟里,那笑容模糊不清。谢青云俯身靠近祁云,祁云屏住了呼吸,见他从自己怀里抽出唐捐剑,反手握在剑鞘中段,以剑柄挑开了祁云的衣物,动作是刻意地轻佻:“是这个意思。”
茶杯跌落在地,祁云瞬间脸色涨红。关内近来娈童成风。商队里常常有样貌精巧可爱的波斯少年,送去中原充作歌童的。据说歌童更比舞姬多。他幼时潜入商队,就见过这样的少年。可他哪里像那些歌童了?他身材高大,刚到扶摇庄时便及齐谢清迟耳尖,这几个月又长高一些,已能与谢清迟比肩。且他样貌已不复少年态,一点也没有歌童的媚色。
祁云呼吸急促,胸膛一起一伏间,触碰到虚抵在他心口的唐捐剑柄,登时如火烧般炽热。他羞恼地想,谢清迟竟那样不要脸,一点不像讲究仁义道德的中原人。哪怕是在燕真,他周围的人也不会把这些话挂在嘴上。
祁云想要斥责他,话音出口,竟不知为何结巴起来:“你……为什么?”
谢清迟眯着眼瞧他,忽然惨然一笑。那一笑与谢清迟平时沉静样貌十分不通,似是忧郁,又似是天真,极其好看。
谢清迟说:“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有那么一瞬,祁云没有听懂,汉话毕竟不是他的母语,他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跟他的问句有什么关系。过得片刻,在他过热的头脑终于想明白的刹那,祁云气疯了。
祁云面色惨白,牙关紧咬,甚至咯吱作响。他庆幸此刻唐捐在谢清迟手里,不然他恐怕是要拔剑刺向谢清迟的。愤怒阻塞了他的喉咙,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死死盯着谢清迟的眼睛。
谢清迟讲出那句话开始便避开了祁云的视线。他仍是那样不紧不慢的温柔语调,听在祁云耳朵里,却宛如扎入他心脏的尖刺。谢清迟道:“若是拒绝也无需介怀。你可以继续留在此地养伤,我正要离开,去一趟峡州。”
他瞧着祁云气得发抖的拳头,轻轻地叹了口气:“送你一次吧,当补偿我伤了你的心。”
谢清迟在桌上留下了一支竹笛,又将唐捐剑放在地上,剑柄倚着桌角。他转过身去,却听祁云嘶声道:“拿走!”
谢清迟没有回头:“那笛子是地掌令的,你可从那里下手去查。他善于使鞭,武功高绝,你此行须小心。至于剑,别无他意,只是你我相识一场,还请祁少侠——”说到这里,谢清迟却顿了一下,不再继续了。他微一摇头,步出了祁云的房间。
对于祁云而言,此情此景与半个月前那一夜何其相似,就连无力与绝望都似曾相识。他紧紧咬住牙关,不肯发出嘶吼,不肯让谢清迟以为他那一番话对祁云而言除了侮辱还有别的意味。他短平的指甲抠入掌心,渐渐被血濡湿。祁云赤着双眼瞪向虚空,愤怒如江潮击岸,循环往复没有出口。他将怒吼困在胸膛之内,不肯泄露丁点,给那人听见。
夤夜寂静,马槽处隐隐传来响动,祁云再禁不起久站,跌坐在凳子上。桌身微动,唐捐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第11章 十一·冒进
十一·冒进
谢清迟遵守承诺,连夜离开了小院。祁云亦没有多待,次日出门,赁了匹快马,向申城奔去。
谢清迟那支竹笛精致小巧,其上镌有小字落款,乃是地掌令赫安赠与申城乐平县主之物。赫安除却在峡州玄机教大本营外并无定居之所,相较之下,寻找乐平县主却容易得多。
祁云一路快马加鞭,旅途劳顿也无惧,最怕的倒是停歇下来,不得不想起谢清迟时,心中的愤怒与痛苦。祁云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情感,仿佛他是憎恨谢清迟的,却又不可能憎恨他。他根本没有那个立场。谢清迟救他三次,便是他如今寻找地掌令的线索,也是谢清迟所赠。难道他竟要为临别的折辱视深恩不顾、以怨报恩地去恨他?
祁云做不到。
然而,祁云想起谢清迟说来接他,想起深夜谢清迟与他对坐,想起泥炉火边谢清迟沉静侧影,这些时候涌上他心头的强烈情感,除却恨意,还能是什么呢?
祁云将一切繁芜思绪都抛在脑后,专注赶路,数日便抵达了申城。
临近中原都城,申城比襄阳更为繁华。祁云扮作路引上伪造的商人身份,牵着马儿进了城,歇在一处客栈里。客栈旁边是一处热闹的食肆,祁云向小二稍作打听,便得到了乐平县主的消息。这原来是一段申城平民中流传甚广的逸闻。申城中的县主府深门大院,其中住着乐平仪宾并他的若干小妾,而乐平县主则独居在小灵山上别院,日日礼佛,不与仪宾相见。
讲到此处,那小二将手掌一拍,感叹天家女也不识人,祁云却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小灵山别院听来总比闹市中心的县主府更好潜入。
他定下计谋,次日便自称要礼佛,去往灵山寺。山道崎岖,祁云在路上佯作迷路,绕道向小灵山,遥遥望见了乐平县主所居住的别院。毕竟是县主别院,祁云未能靠近便被护院呵斥,他不欲打草惊蛇,低头唯唯诺诺地退了回来,仍旧回到去往灵山寺的山路上。
灵山寺是千年古刹,跟本朝开国皇帝还有一段渊源,因而修缮得很是庄严堂皇。燕真虽在西域,其人却大半是信佛的。祁云第一次到中原佛寺,只见殿宇层叠,依山势而起,规度严整。他心中始终有对命运与前路那一点无法祛除的茫然,既然受冥冥指引来到这里,便信步进到大殿里。
大雄宝殿正中,主尊释迦像结跏趺坐,低眉垂目,悲悯地俯视众生。此时天色已晚,殿中无人。祁云独自步入幽深殿堂中,仰望佛像,心中往事纷至沓来,一时是少时父母带自己在燕真礼佛的场景,一时是逃离祁家堡时身后的血海地狱,心中苦闷,无法言说。
祁云敬过了香,跪在蒲团上,倒头三次叩拜。一拜愿祁家人在天之灵自在安息,再拜愿他手刃仇人血恨得偿,三拜……愿谢清迟一生康泰无病无灾。
祁云额头重重磕在土地上,久不肯起。
当天夜里,祁云蒙面黑衣,夜行摸上了小灵山。夜间山路难行,好在他白天已大致看清乐平别院周遭地形,此刻依照记忆,顺利来到白日被护院呵斥处。祁云在这里停下脚步,双目凝力,试图辨明别院防卫布局。
已是夜深,乐平别院门前亮着两盏石灯笼样式的供灯,很是显眼。院墙约有一人高,越过院墙,可见院中堂屋灯火明亮。借着这三处光亮,祁云看清院外有两个护卫在院门附近巡逻,便绕道其后,翻墙进了院内。
乐平别院依山而建,只有两进院子,一侧另有一间独户小院,想来是护卫居所。前院堂屋虽亮着灯,却无人声。祁云绕到后院,见一素衣小尼抱着水桶自正房往外走,应当是刚刚服侍完县主的。祁云躲过她视线,目光扫过院内厢房,一一潜入,最后停留在了书房中。
从谢清迟那根竹笛只能隐约猜测乐平县主与地掌令赫安的关系,祁云想在书房寻到两人通信,获知两人见面频次。县主书房内布置精致,杂书很少,多是佛经。一切看起来都很寻常,但祁云有了探访原知随藏宝楼的经验,仔细查看半晌,便看出一处书格内书脊排布有异样。他将那处书格里手抄的十余卷根本咒取出来,显露出放在书格深处的一个铁匣。那铁匣与书房布置风格截然不同,样式很是粗粝。匣上挂着一把精铜重锁。这种锁与原知随藏宝楼那种不同,祁云想拧坏就得费不少功夫,想原封不动地装回去,更是完全不可能。
祁云想了想,不去强开铁匣,反而去翻看桌边纸篓,不多时,在其中寻到了一张被攥成团的信笺。他将信小心展开,点燃随身带着火折子,见抬头称呼两字,正是“赫郎”。祁云继续往下读去,跳过开头一大段痴言蜜语,才知这是县主久候赫安不至,催他相见的情信。
祁云心道,运气不错。这信被废是因为墨渍溅上了正文,但想来乐平县主已重写一封寄出。文中约定的日期就在这两天。他原先只是想找到二人之前的信件往来,此时这封信上写着赫安已晚了两日,不必再问赫安之前的来访频次,便知道赫安这两日就该来访了。
读信时因怕被发现,祁云全程用手捂着火折子,不让光亮透出去,现在手心都有了微微的烧灼痛感。祁云收了火折子,向外望去,见那素衣小尼不知何时已从前院回来了,正站在正房外随侍。方才他先是专注于木匣的锁,后来又专心看信,一直没留意外面情况。此刻再看,堂屋灯光已灭,只有当中一间正房留着灯,应当是那乐平县主的睡房。
从书房离开必要经过那间房门口,祁云料想一位娇生惯养的县主应当不会武功。他此行收获颇丰,不欲久留,便也不等那房间熄灯,推门向外,运了轻身功法就走,岂料不及数步,忽然察觉不对——那房间里,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只听男人声音低喝:“何人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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