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也会同小友说的。”茨木说道。他笑了一会儿,嗓音听起来有些哑,“小友的好,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随便你。”小和尚将斗笠扶正,“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反正,我得走了。一直停留在这里,迟早被他们逮着。”
茨木童子重新化装成了僧人的模样。小和尚亲眼见着了妖怪是如何化形的。他盯了那张再次归于中规中矩的清秀年轻僧人面容半晌,才嫌恶的说道:“他们都见过你的这张脸了,你嫌我身上的麻烦不够多吗?换一个样子。”
茨木为了难。偏偏小和尚还对他接下来化形的模样各种挑拣,要么是嫌弃眼睛太小,要么是嫌弃鼻子太呆板;或者是眉形凶恶不像僧侣,要么就是整体看起来变化的过于女气——他甚至还踮起脚来比划了之下茨木再次化形后的眉间距:“哪个人类眼睛之间的距离有那么宽的?你到底会不会变人啊?怎么看都像妖怪。”
茨木挺不服的:“我变化成女人的时候,信以为真上当的武士很多的。”
“哇哦。”小和尚似笑非笑的斜睨过来,“你还变化成女人过。”
茨木顿时不敢说话了。他又按照小和尚的指挥变了几副模样,次数多到罗生门之鬼都确确实实的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化形时,小和尚才拍板满意——他们又赶了些路,茨木好奇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就趁着路过一条溪水时照了照。光影波光粼粼的跳动,一时之间看不太清,只是那眉目面容,隐约间俨然像是茨木童子本身的容貌。
他们绕着村侧往前走。茨木之前便带着小和尚行了极远,再往前走一段路,气氛就明显的荒凉起来。尽管树林还是树林,山峦依旧是山峦,村落依旧是村落,炊烟依旧是炊烟——但是路上已经可以看见小妖怪了。离越后寺所管辖的领土越远,秩序的痕迹越淡。他们在途经一处时,甚至被一个守在篱笆前焦急张望着的妇人拦住了步伐。
这处已经不再是村落了,而是一幢独门独户的安置在僻静处的小院,小院的前方开垦了一小块田。天色已经开始晚了,残红的夕色下一缕炊烟宛如幽魂般,由院中一处房屋处袅袅升起。妇人站在分叉道的小路前,焦灼的踮起脚像是在张望着什么——她很快发现了他们。
“法师大人!”她焦迫的说,“赶路辛苦了——请务必要留宿我们这儿。我家主人有个不情之请,请你们救救她!”
小和尚和茨木对视了一眼。小和尚率先向前迈了一步。管事打扮的妇人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她退了两步,匆匆的领着他们进了院子。
他们还未踏进院子就听见了狗吠声。妇人一推开院子的大门,就有狗狂吠着扑上来;只是它们的脖颈被一根结实的铁链给拴着,怎样猖狂都被链子紧紧的束缚着无法再前进一步。然而即使如此,成群的凶犬鼓吻奋爪,鹰瞵鹗视的瞪过来;它们的爪子刨着地面,獠牙外露,从喉咙里压出恫吓的咆哮,唾液从它们龇开的利齿处,顺着耷拉下来的舌头往下滴。它们紧紧的盯着小和尚,就像是看见了无比美味的一块肉——锁链锁住它们,但是这些狗却依旧往前冲,对着小和尚的方向亮着獠牙;铁质项圈几乎要勒进它们的肉里。项圈将狗脖颈处磨的血肉模糊,皮毛外翻脱落,露出里面几乎要渗出血的肉来。
妇人看上去极紧张,她神情慌张的对着这些狗怒喝道:“去!又不是短缺了你们的口粮!做什么对着客人叫!”
她赶着狗,故走的有些近了,那些狗对着她畏缩了一下;但就在下一刻,一直削瘦的黑犬冲上来恶狠狠的咬住了她的小腿。妇人“哎呦”一声,疼的抱着腿蜷缩在地上,黑犬跃跃欲试就要撕咬上她的喉咙——小和尚眼疾手快拽住她后颈的衣服就往后拖,黑犬扑了一个空,其他的狗闻见血腥味,被激的急了,咬也咬不到,吼得更厉害了。
茨木站在小和尚身后,无声的低伏下来,对着那群狗龇了龇牙——几乎像是一个瞬间的指令,所有恣凶稔恶的狗吠声齐喑。这些恶犬宛若闻见了什么令它们极恐惧的气息,潮水一般的退缩进了一侧柴房似的小屋子里。
妇人犹自抱着伤腿哀嚎叫骂,从狗屋的一侧这才慢吞吞懒洋洋的踱出个男子来。那男人瞥了一眼这边,喊道:“吵什么吵!从刚才起就吵的让人睡不着觉!”
妇人怒道:“看看你怎么养的它们!主人回家后看到这幅场景,定然剥了你的皮喂狗!”
男人揉揉尚还惺忪着的眼,定睛一看才弄明白。这才战战兢兢的赶过来,把狗屋的门闩牢了,小跑着过来搀起妇人。他像这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小和尚同茨木两人,他瞅了又瞅,小心翼翼的问妇人道:“这两位是?”
妇人强忍着疼痛,偏偏还要解释:“我请来的大师——贵客,我这样是招待不了他们,你喊鸣子来。”
引路的就换成了一个仆佣打扮的少女。她走在前面,一面还要偷偷回头看小和尚的脸,瞥一眼脸色就涨的通红,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低着头,绞着衣角,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弱弱道:“往,往这边请——”
小和尚淡漠的瞥了一眼少女,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却是格外的温和可亲:“鸣子,是吧?”
“是、是的!”
“请容我稍稍好奇一问,那位女施主邀请我两进来是为‘救救你家主人’——方才又说主人外出,到底是怎么样的事需要我等协助?”
鸣子左右张望了一下,才低着头说道:“是夫人。是我家女主人。前日里主人回来,抱走了小主人,夫人就有些失心疯,直喊着主人将小主人杀了——这怎么可能!主人一贯是最疼小主人的。近日里夫人疯的更厉害了……管事大人猜测是被妖怪魇住迷了心智,却又不敢离夫人太远,只能日日在家门口等主人归来。所幸地藏盆会快到了,法师大人们都出来了。这就让管事大人等到你们了!”
小和尚道:“原来是这样……夜幕快要降临了,为何不让我们即时为你家夫人驱魔?”
“夫人夜间格外不好。”鸣子低声说,“那副场面太恐怖了……小师父,还是等到白日吧,好吗?”
她又回头瞥小和尚,小和尚对她略略点了点头。鸣子的脸顿时又红了,她飞快的躲过小和尚的视线,结结巴巴道:“小师父有什么问题,问、问我就是了。”
“我还有一事不解。”小和尚道,“你们缘何养如此多的凶犬?”
鸣子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也同样有些迷茫。片刻后,她才犹疑不解的回答道:“我不清楚……是主人让养着的。原来更多。以前都有专门的人看管着,也没有什么大事。但是上次主人将小主人抱走时,把负责看管狗的几个人也带走了,只留了一个……最近都还得靠管事大人照料。今、今天的事情只是个意外……管事大人从来没被咬过的。”
“原来更多?”
鸣子重重的点了点头:“主人常常派遣人来带走一些狗,再替补上一些小狗。或、或者又送回来一些。送回来的,会、会很凶。就像它们一样——啊,客房到了。”
鸣子退开一步,提着烛火,弯身鞠躬。小和尚温和的对她说了声谢谢,就同茨木一起进去了。
房间干净且整洁。茨木一将门窗闭合,小和尚就像是剥离了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具似得恶劣起来。他盘腿坐在床上,半扬起下巴瞅着茨木,问道:“妖怪你示意我借住进来,是怎么一回事?——这里的事情无趣的要比住在野外还令人厌烦。”
“当然不是。”茨木说道,他看向窗户外,示意了一下那群恶犬所在的方向,“之前出事的地方,我确信没有妖气,所以也未曾注意其他的气息。那个女人挡在路中间时我就闻见了。”
“什么?”
“狗的味道。”茨木认真的说道,“那些狗的味道,和牵连小友的那两桩死亡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小和尚听懂了,他紧紧的皱住眉头,冷笑了一声。
“而且……外面的那些狗味道和其他的狗不一样。”茨木笃定的说道,“这个院子里的,都吃过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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