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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日中多是和酒吞并肩而战,旁观这是第一次。更何况小和尚和犬神差距明显。更何况他现今是人,落下一道伤来,不知道要养多久才能好。人类又脆弱,即使他顶天立地的挚友,做人时都得担心一个不慎死了。当人真是辛苦,更何况是常与妖鬼浊物打交道的法师,茨木从未有现在这种提心吊胆的状态,一边还分神想,果真还是要哄得小友当鬼。不然等到他们打架时,他还是得小心翼翼,不能尽兴。

小和尚却越战越兴奋了。

他将犬神手臂削去一块肉,妖爪也被砍了几根爪指下来。自身也有负伤,但就像是那些伤丝毫不影响他一般,他游若惊鸿动作倒也是更敏捷了——就像是流血这件事激发了他血脉里的力量一样。他脸上溅了血,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流到唇上,他嘴角一扬给舔干净了。灰布的衣服在跳跃闪躲间像是进了风,撕碎的部分鼓起一大块,在一束阳光透进来,像极血淋淋却展翅欲飞的羽翼。

门口的方向,骤然传来小兽一般撕心裂肺,语调不清断断续续的嘶喊。

摇摇晃晃走进来一个白的几乎透明的孩子,将近三四岁,扎着双髻,赤着脚。他一进来就朝犬神跑去,犬神的动作一滞,小和尚瞄准机会砍了过去。刀穿透小孩的时候他只挑了挑眉略微吃惊。稍微遗憾,这一刀没能劈掉犬神的头,它躲了过去,只来得及在它胸腔划出一条迸发血肉瘴气的口子。

犬神负伤,重重的摔倒在地,喘着气,瘴气也收弱了。小和尚一击不死,果断后退。小孩拽住犬神,语气焦灼的在喊些什么,不成语句,没有人能听的懂,隐隐约约,只听出几个词。小孩焦急着同时也无比亲昵的一声声喊着同两个词,他喊“妈妈”还有“阿汪”。

小和尚脚尖一顿,听懂了。忽然间他一侧身,向后一扯,手执花瓶就欲往下砸的付下尾介被反身摔在地上,撑着地面没能站起来,只咳血。花瓶碎在地上,发出巨大一声声响,犬神挣扎着欲站起来,被茨木一脚踩住。小孩抱住犬神脖颈,色厉内荏的对着他们龇牙。

小和尚抹掉嘴边的血走两步觉得艰难,干脆以刀为撑,站着喘了几口气,笑道:“付下君。”他用了尊称,念起来却讽刺语气十足,“你儿子——阿步曾在半路上向我求救。”

付下尾介倒在地上,像条死鱼。只喘息着,一双眼不甘心的瞪着小和尚。

小和尚继续笑:“当时我没听懂,现在懂了。他是感觉我身上有他母亲的气息,误会我认识他母亲,所以想找我救救他妈妈。”他笑到一半,继续说,“也不算误会。我的确是答应那位夫人带话一事。所有人都想象不到你做了什么——昔日有人为报仇雪恨,将自家爱犬杀了,祭祀狗头使其成犬神,也有人是为求钱财。但他们都没你决绝勇敢,竟拿自己亲生儿子喂狗。”

阿步搂着犬神脖子转头看向付下尾介,呆愣愣的,就像是突然被点醒记起了什么。嘴一张,白洞洞的眼睛里流出血泪来,小孩浑然不觉,只喃喃着,这回所有人都听懂了,是“爸爸。”

付下尾介猛然暴躁起来,他狠狠的砸了一下地板,高声道:“你懂什么!养妖多么危险的事!一旦反噬后果不堪设想!我得让狗听话……!”

小和尚瞄一眼那被茨木牢牢踩住,却依然挣扎咆哮以求救主的犬神,冷笑道:“它当然听话。犬神所食之子是为‘白子’,能束缚服侍犬神,亦也能使犬神更加强大——用亲生血脉喂食,这只犬神怕是永生永世都认你血脉为主,绝不会弑主,对否?”

付下尾介额上暴起青筋来。动怒令他又咳出一口血来,男人盯着小和尚,怒极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黄口小儿——也不过是运气颇好罢了!生来即为‘神子’,懂什么世事艰辛?你可知我这犬神一出生日日夜夜皆在找你?你运气真好,小鬼。你以为我为什么大费周章的请一妖怪出来?!我想你死。我日日夜夜要你死!若不是运气,你怎逃它利齿?!”

小和尚听了,也不生气。他以刀为柱走至男人身侧,撑着刀慢慢蹲下身来。他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一滴啪嗒一声滴在男人脸上;付下面色青紫,目眦尽裂,却动弹不得。小和尚瞧了瞧男人的相貌,微微笑起来。

“我还在好奇,我不认识你,你是如何对我有那么大恨意的。是我没拿正眼瞧你,那么相似的相貌我都没认出来。”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说到一半,话锋却一转,“付下君,你知道为何阿步要求我救令夫人吧?你应该知道阿步生性胆小,死后凭着犬神的力量成灵,也不能离它太远。怎么就忍了那么大的疼痛脱离犬神来找我?”

付下尾介死死的盯着他。

小和尚淡淡说道:“令夫人将化鬼了。”

“怎么可能!”

“她感觉到你杀了阿步,然而没有人相信。谁会相信?或许她也感觉到了阿步是怎样被狗撕咬成碎片的……就像阿步是怎样感觉到她要化鬼了一样。付下君,你废了好一番力气令犬成妖,却没想过人成鬼要更快一些。你说可笑不可笑?你们一家三口,最不该死了死了,无辜的全成了妖鬼,只剩你自己一个诸恶缠身的,还是人类。”

满室寂然。只剩下犬神一声更高过一声的长嚎,听起来像极在哭。然而在哭的只有一个,白子阿步的血泪就像流不尽一般的往下掉,然而即使眼泪砸在地上,也未留下任何痕迹。

没人想过他会有多疼。他亲生父亲将三四岁的孩子扔进疯狂躁动的犬笼里没想过。现在得知的小和尚和奇怪的贵族不会在意。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疼。犬齿死死的扣进皮肉有多疼,生生的一块肉接一块肉的被扯去有多疼,骨头都被咬碎了有多疼,从声嘶力竭哭到奄奄一息都没有人来有多疼。没有人知道,没有人问。

会问的那个人快要不在了。她在千里之外,感同身受却无法过问,痛苦到几乎要堕入鬼道。

第十七章

之后的事情,比战斗简单多了。

茨木远远的就闻见了那群人类的味道;想必法师们也同样察觉到了这处庭院里的滔天妖气。他和茨木花了点时间来伪装——小和尚都不用伪造伤势。激怒已经将近崩溃的付下尾介同样简单,当越后寺法师冲进来时,看见的恰恰是瘫坐在犬神身后横眉竖目几近疯狂高声嚷着“杀了他!杀了他们!全部杀了!犬神!将他们全部杀了!”的付下尾介,以及妖怪将要对“神子”袭来的致命一击。

几乎冲进来的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靠本能行动了。这一刻或许观禅什么都没有思考。小和尚第一次见到他的师兄行动先于思考的闯了进来,他搀住摇摇欲坠的付下尾介,惊慌失措的问道:“哥?!你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付下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嘴唇颤抖着,一低头就又咳出血来。房间内嘈杂争斗不断,有人念经布阵,有人高喊着调令着秩序,梵音和犬神的咆哮嘈杂的混合着。有人扶起小和尚,将他背至不受打斗影响的一角。小和尚向窗外瞥去,那株落椿已经彻底开败了,那轰轰烈烈整朵死去的花已经化为一地灰烬。他靠在墙边认真的当他的伤员,眯着眼看天空,觉得今天还真是一个璨灿的好天气。

他们没能杀死亦或是封印了犬神。犬神战的浑身是血,被佛印束缚得步履维艰。白子坐在它肩膀上,发出奶狗一般的呜咽声,犬神受一击,他的颜色就愈淡去一分。 白子细弱的喊叫本很难在这一室凌乱中听见的,付下尾介由观禅支撑着,视线越过观禅看向诸人也看向白子,他的目光晦涩不清,最后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吹哨。犬神站住了,耳朵一颤一颤的。付下确实是在吹哨子,他气息不稳,吹的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吹完他高声命令道:“走!”

犬神携着白子冲出法阵。远远的听见它最后一声长啸, 像是对月的狼,也像是嘶哑絕望的哭嚎。

失去目标的法师们将付下尾介包围了起来。

观禅紧紧的搀扶着他,却没想到付下忽然用力将他推的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也不知道这个连站起都困难的男人是怎样迈步而走的。观禅怔怔的跪在地上,木然的看着兄长走进同门的包围圈中;他转头去看另一侧的小和尚。小和尚在对那个一直与他随行的青年僧人说话,那僧人正小心翼翼的握着小和尚的胳膊看伤口;他们只在和彼此说话,周围纷纷扰扰谁都没有看,没有看逃跑的犬神,也没有看被带走的付下尾介,甚至也没有看他。

观禅突然大声呼道:“你们别弄错了!这个男人!跟在师弟身边的这个男人!谁见过他?有谁见过他?他才是妖怪!”

没有人搭理他。

人类总是容易轻信于自己。听想要听的话,看想要看见的世界,自己推测出来的事情一定就是事实,自己亲眼看见的亦笃信是真相。

小和尚告诉众人,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这个青年僧侣是伊吹山妖袭时幸存未死的一个,是东密的僧人,曾在奈良修习过,所以能力非凡,多次救他于危急;他们共患过劫难,并且他无处可去,于是就选择跟随“神子”。茨木就垂首站在一边,听小和尚说他如何如何,语气确凿,事例严谨,听得他都信以为真,反应过来时只能在心中感慨,不愧是小友,说谎也能说的气势非凡。

很快调查出来,彻底洗清楚了小和尚和茨木身上的疑虑;他们总算相信茨木不是妖怪了——这令茨木觉得非常好笑。 村落里杀人的确实是付下尾介的狗,那些凶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在做清扫工作了,最先死去独居男人是因为常来里院内斗犬,他养的狗赢的太多,发狠时能将场子里饲养的杀人犬给咬死,他死的那天刚赢一把,就去买了一小坛好酒,没想到连喝都未能喝上一口。名叫安代子的少女——是因为同为大名为妾室的妇人的妒忌,那位夫人不满安代子的独宠,在家里同兄弟抱怨,兄弟恰巧和付下尾介是酒肉朋友,就重金委托付下杀人。

再加上付下尾介养妖——对于越后寺和贵族而言, 这才是不可原谅的罪过。这一致命可怖的罪过牵连到了付下在禅宗修习的兄弟观禅,付下被严加看管起来,择日送交官府或者由寺院独立处置,而观禅被关了禁闭。寺院中的师兄弟彼此嘀咕着,即使是他无恙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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