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外面在下雪。观真低声的自言自语,但是他还是顺从的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冷风灌进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由的缩紧了脖子;拉门此时也忽然被猛的推开,寒风夹杂着雪冲进来。少年人的身影站在入口处,带着斗笠,逆着苍茫冰凉的天光,整个人都是黑的。几片雪花飘到老和尚塌上,老和尚触及它,眼珠子愣愣的盯着敞开窗外白得荒凉的天空,突兀着伸出几枝黑黝黝的树枝,喉咙滚动几下,眼角划下稀薄的一点泪来。
“——师弟你!”
时过境迁东海扬尘,小和尚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小和尚了。
他沉默着走进来,合上拉门,带着一身赶路跋涉而来的彻骨凉意,跪在最后,无声的伏在地上。老和尚似有所察,慢慢的移动着眼珠,偏了偏脑袋,问道:“观真,你师弟回来啦。”
观真低声应是。
老和尚叫他名字,就像多年之前的同一场大雪里,喊他,说:“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走过去,观真退下,他跪在老和尚身边。
他们彼此对视,老和尚视线已经模糊了,半眯着眼看他,像是在认人。他快死了,少年人几乎都能看见他身边蓬勃的死气,但他强撑着一口气,这口气微薄到几乎会消散在空气里,却偏偏还在寒彻刺骨的寒风中坚韧存在着。
他低声对老和尚说道:“师父,我回来了。”
老和尚张张嘴,喃喃的说起抄写过的佛经,不是法华或者金光明经,是地藏本愿。他说没能抄完,那就烧给他吧,好叫他在地下还能接着抄。也提起过观禅,说到一半嗓子就哑了。他快死了,长久的絮叨和寒风让他咳嗽不止。在最后,老和尚颤巍巍的伸手,他看出老和尚的意图,将手放在老人干枯的掌心。
“你呀,你呀。”他叹息道,“你答应我一事——”
老和尚紧紧的抓紧他,浑浊的视线长久的注视着他,可最后仿佛再多千言万语都随着一声叹息消散了。
老和尚说道:“也罢。”
他紧紧抓住小和尚手腕的手无力的滑落下来。小和尚在四周骤然响起的哭声震天中回首去看,在大雪纷飞的窗外,一只灰色的鸟雀扑棱着从光秃的树枝上飞起,掠向苍白的天空远远不见了。
越后寺里竖满了白幡。他就坐在房顶,雪还在下,远山近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他摊开手掌,在铺天盖地的白色里看向手心里那个古旧的铜铃,迟疑着摇了一摇,又摇了一摇;铃铛清越的响声被风吹得极远,却又同落雪一致飘至地下。
什么也没发生,谁也没有来。
他不是第一次摇响铃铛了。第一次是因为意外,彼时他在比叡山延历寺,门外便是辩法的高僧,他生怕铃铛响起,妖怪真出现会因他致伤。但是无论如何,在此之后怎么摇响铃铛,妖怪也没再出现过;随着世事变迁,年岁增长,小和尚愈发对万事万物不屑一顾、也愈发行事不羁张狂至极,关于妖怪的记忆成为盛夏河塘上的一道影子,且愈发的远去了。他冷哼一声,将铜铃高高抛起,抛接的时候它依旧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某一次他迟钝了那么一瞬,铜铃落在屋顶的积雪上向下滚去。少年慌忙探身追过去试图捡起他,这个猛地向前冲去的动作险些让他从屋顶摔下去。
他忽然察觉到了熟悉的、放肆的妖气。
“你长高了。”妖怪对他说,“过去多久了……?”
记忆重新鲜活起来。这妖怪看起来就像是从那一天重新打捞上来一般。少年龇了龇牙,走近茨木,同他比划了一下身高。年轻人的身高总是窜的飞快,他现在快有茨木高了。少年一挑眉,说道:“你说过了多少年?”
“抱歉。”茨木诚心诚意的和他道歉,“我也不知道……一来一回间,时间是不对等的。”
少年抱臂,审视着茨木,半晌才以挑剔的口吻说道:“以前还以为你长得有多高——要打架吗?”
“打架?”
“看看你到底是有多强。”他对茨木勾了勾手指,掉头往树林深处走去,茨木只能跟上去,就听见他头也不回道,“打完了请你喝酒。”
这场架打的很辛苦——但也畅快。比起当初还是小和尚时,少年人的路子野了不少,招式也杂了,不再存粹是佛门的手段,三教九流的都混杂着。茨木和他打,反倒练的是控制能力;就宛若和酒吞童子换了个立场,以前对打,茨木都是大开大合的那方,全局则抛给酒吞来控制。现在少年脾气上来,打的恣肆又落拓。茨木是大鬼,出手间总是有瘴气,更何况以往他出手就是为了杀人,现在又偏偏耐心的克制下来和少年对招。如此相比较而言,反倒是少年人更像鬼一些。
他们夷平了小半个树林。茨木赢了,少年躺在雪地里放声大笑,大雪浩荡的从白色的天际落入眼瞳中,流出来的血都快要把雪地给染红了。茨木看不得他受伤,皱着眉头喊他起来,少年利落的翻身起来,右手一用力,将脱臼软绵绵垂在身侧的左手给咯噔一声拼了回去,左胳膊举了举,关节处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他笑嘻嘻对茨木道:“弄好了。”
“小友果真英武不凡不畏伤痛威武霸气,受伤了照样能活蹦乱跳果真是无坚不摧力拔盖世生命力强悍,若不是和我打定然场场取胜车轮战也悍不畏死值得夸赞。日后定然能成就一番昭如日月一派繁华的伟业,现在也真不愧是年轻有为令人鬼叹服。”
少年给他一个白眼:“我怎么觉得你这夸的不是什么好话。”
茨木说:“我夸小友,用的自然是顶好的好话。”又说,“手伸出来,给你包扎。”
“我看过了那么多年,你的包扎手段压根没进步几分。绷带给我。”
茨木只觉得这场面眼熟,仔细一想方才恍然,正是他初和小酒吞见面时,他也受着伤。茨木思量着要不要认真学一学如何处理伤口——尽管鬼不大需要包扎,但万一呢?倘若以后酒吞童子受伤,这种窘境怕是还要再来一次。
“小友……近些年在比叡山过的如何?”
“不怎么样。”少年懒洋洋的说道,“不学无术,整日偷鸡摸狗下山喝酒打架。山上山下,俗世凡尘佛门神居,过的都是一般无趣呆板的日子。延历寺差不多要忍我到头了,这不就赶我下山了吗。”他将绷带胡乱缠好了,道,“本大爷想找些乐子,偏偏还是这次和你打架打得尽兴。”他正说着,往地上捏了一个雪球,冷不丁就要往茨木领口塞;茨木衣服穿的严实,外衣加里衣还穿着盔甲,躲闪得又快,才没让少年得逞。雪球捏的散,在一来二往间碎了,些许贴上了茨木的脖颈。妖怪对气温抵御能力高,但或许真的是雪球,也或许是少年被冻的冰凉的食指,接触时竟让茨木打了个哆嗦。
少年露出恶劣的笑容,也不管不顾受伤的手,交叉枕至脑后,懒散道:“走了,回去了。”
他没再叮嘱茨木化成人,就好似茨木是人是鬼跟随着他回越后寺都无所谓。茨木想了想,依旧匿去了妖气化成人类的样子。
但他们刚踏进寺门,还是被一大群执杖持棍的法师给包围了。少年错身一步极自然的将茨木挡在身后,他们身后的庙门也应声合上,茨木视线略略的向后一望,几个穿了盔甲的武士已经无声无息的挡在了身后。雪还在下,似乎越发的下大了。恰巧一阵山风起,满院的阴魂幡和浩浩大雪一起随风扬起,天地寥落孤鸿万里,这苍山独寺及其一触即发的争端都显得格外渺小了。
这包抄而来的阵法几乎在瞬间就点燃了茨木的嗜战之意。少年身形后仰贴近了他,低声笑道:“别动,别动。我们看戏。”
隔着大半个院落,观真站在山门殿外。他左右四方皆是四面八方的武僧,大抵是因为知道对付的是人不是妖鬼,四处都是持刀拿武器的更多一些,丢开那些令他们显得飘忽遗世独立的禅杖、道袍、佛珠和法器,现在除去一张稍微像人的脸,这些武僧远看起来也同妖鬼无异了。茨木看向为首的观真,这个人类身上总有种令他不妥的气息,他也还记得他,彼时他摸进越后寺,听两个僧侣恶意的提起小和尚,一个是观禅,另一个奉承着的就是观真。
时间对于人类而言真是可怕的东西。那个时候观真就像是一条影子,一只观禅的应声虫,但当时他看上去还是像人的。如今他呈现出一种尊荣的老态,这种老态几乎要将他的面目给模糊得乱七八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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