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勒!”杰克恶狠狠地瞪过来,大吼一声。阿尔法男高举双手模拟投降的姿势,像是说他已经表明自己的观点,没什么别的要讲了。
“医学领域对此方面开展过的多项研究都证实了这一点,”科学组的另一名成员指出。从他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味判断,和他的大多数同事不同,他是一名贝塔。如他这个性别的普遍特性一样,他在这一问题上的语气也表现得很中立,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而已。
“帮不上忙就闭嘴,普赖斯。”杰克声如雷鸣。然而伤害已经造成,威尔通过连结散发出的不适与自厌如同针刺一般爬满汉尼拔的皮肤。并没有多痛楚,但是非常恼人。汉尼拔决定自己应该对连结关系再深入了解一些,也许应该咨询某些对此有研究的同事。而在他们双方完全被灵魂契约绑定之前,威尔应该学会一些自我控制。到那时,两人之间必须设定必要的界限。汉尼拔一边将手掌搁在威尔颈背,一边散发出自己的威慑力,让在场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了几步,瞬间收获了所有的注意力。
“这些研究中的大部分都毫无意义,已经被证明有失偏颇,并且多数情况下无法使人信服。实际情况是,社会交往才是对欧米伽的能力设限的关键,而非性别生理特征。随着现代医学科技的进步和热抑制剂的发明以及生育控制,结合热的影响完全可以减轻甚至被消除,各个性别之间的生理限制将不复存在。”汉尼拔将他作为一名阿尔法、一名天生纯血阿尔法的力量融入自己的言语之中。
从汉尼拔的语调里,从它承载的信息、以及它让每个人都停下手边的事侧耳聆听的状态之中,威尔觉得他们仿佛身处于在一间大讲堂里,而不是某个狼藉的酒店房间。“尽管欧米伽们不爱卷入冲突,并且会尽量回避暴力行为,但他们在受到压力的环境之下仍然明显表现出清晰的思维能力和专一的集中力。”汉尼拔以此作结,放开威尔的颈背,向所有人明确地传递了所有权的信息。汉尼拔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他就是这间房间里那只狮子,他开始收回力量,看看这番宣告将产生如何反响。
“也许如此吧,但他在这儿仍然是个累赘。我敢说他甚至都没开过枪。”泽勒在安全的距离之外提出反驳,显然,他不欢迎汉尼拔的存在。作为一名阿尔法,他就好像跟一只獒犬与一头狼陷入了同一房间里的杰克罗素梗(一种小型梗犬)一样。“像你说的,回避暴力行为。”
“我在执法机关干过,”威尔怒气冲冲地辩驳。然而事实还是很伤人。在做警察的时候,威尔即使在正当防卫时都没能下手取人性命,最后被对方刺伤。
“但你曾经扣动过扳机吗?”泽勒皮笑肉不笑的回击几乎一针见血。汉尼拔已经开始考虑这男人拿波特酒收汁口感会如何,却被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澎湃情感给分散了注意力。它就像海水的波峰,在他心灵宫殿的外墙上澎湃敲击、汹涌肆虐。这股向他的王国发动的攻击像任何不可阻挡的天灾一般,并非故意为之,只是因为两人之间的连结越来越紧密了。压力似乎会催化它的发展。
“够了!我他妈才不在乎你愿不愿意格雷厄姆在这里!我需要他留下!没什么好争的了。”杰克大声吼着,他突然发散出的力量让除威尔和汉尼拔之外的所有人都退得远远地,不愿招惹这位被激怒的阿尔法。也许是出自某种防御机制,或者只是对杰克的暴脾气已经免疫,汉尼拔注意到威尔已经完全对在场的活人失去了兴趣,欧米伽漫步走到那具毫无生机的尸体旁边。尸体以坐姿躺在浴缸里,看上去死得不能再死了。
“来个人介绍下这具尸体,”杰克命令道。他已经获得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及他们不同形式与程度的服从态度,于是撤回了自己的力量。
“像我之前说的,它遭了不少罪。”贝弗利已经很快从刚才的斥责下恢复过来,首先开口说道。她给汉尼拔的印象是柔韧而灵活,如同一支在强风中选择弯曲的芦苇,而不会顽强不屈地任由自己被折断。“有人对他实行了手术,但手术完成后又被破坏了。”
“手术是被徒手破坏掉的,直接扯开了缝线。”泽勒以双手模仿着抓挠撕扯的动作,没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承认了什么。“我也稍微碰触了一下尸体。”他赶紧辩解道,在杰克的怒目而视之下显得有几分局促不安。
“他的血肉被撕扯开来,从床边一直洒落到浴室,就像面包屑一样,”普赖斯轻松接过话题,这位贝塔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暗流。他是来做事儿的,他也只关心这个。贝塔们对阿尔法或欧米伽的意愿也好,妄念也好,通常都能够无动于衷,漠然视之。在普赖斯眼里,杰克的突然爆发与其说颇具威胁,不如说引人发笑。这位贝塔经常想象身边的阿尔法和欧米伽长出尾巴、生出狗耳或是猫耳的样子,以及这些毛茸茸的器官在他们情绪冲动时会作何反应,来自得其乐。想象汉尼拔时稍微遇到了点难题,不过普赖斯能够克服。
威尔靠近浴缸里的男人,汉尼拔注意到欧米伽的恐惧匆匆消散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诡异的冷静,颇似他自己一般,但又更有生气,像是初春的寒冷空气,拥有几分潜在的暖意,以及万物回春的预兆。
“手术不是在这里进行的。否则会有更多血迹。”威尔的语气确信无疑,他顺利地融入了自己的角色,从焦躁的欧米伽转变为犯罪现场分析师。他坐到浴缸边沿,并没有在意其他人由于感受到环绕周边的气氛发生变化都已经撤回到门边。这块小地方充斥着一股让汉尼拔颈部汗毛倒竖的力量,欧米伽集中注意力时散发出的力量。
“如果他转移了受害者,手术可能是在运输途中进行的。找到车,我们就能找到凶手。”贝弗利赞同地点点头,说出推理结果。
“业余者的失误,”汉尼拔自顾自地想,他对威尔比对这些技术人员更感兴趣。所以他才要来现场。尸体运输会遇到太多麻烦,而将车子弄得一团糟只能让麻烦变得更加棘手。他自己的宾利只会用于将已经被迷昏并且/或者人事不省的食材从A处运送到B处,并且事后一定会一丝不苟地清理干净。
“他的缝合线是自己撕开的,”威尔俯览着死尸,没有放过关于死亡的一切细节。
“肯定不是为了取肾。开膛手已经把他的肾脏取走了。”贝弗利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威尔。
“他又从胸口取出了什么?”杰克循着威尔的视线轨迹,试图弄明白共情者脑子里现在想到了什么。
“这种类型的切口会出现在封闭式心脏手术中,”汉尼拔观察后说道,相当随意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抬起头,见到杰克和所有技术组人员都举目凝望着自己,仿佛他刚刚把尸体切开了一样。“已经恍若隔世了,在成为精神科医师之前,我曾经做过外科医生。”
“他是对的。凶手打算取出心脏。可能中途受到了干扰。心脏还很完整。”泽勒肯定了这一点。“受创严重,但仍然完整。”
汉尼拔看威尔取下了眼镜,将它放进上衣口袋,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歪过脑袋。杰克一定也注意到了他这副表情。
“都出去!”杰克大声喊道,在浴室门口的位置目光炯炯地瞪着汉尼拔。很明显,汉尼拔无意离开,两名阿尔法互相怒目而视了片刻,探员最后还是关上了门。感觉到汉尼拔更加强大的力量警告般地在自己身上开始造成刺痛之时,杰克移开了目光。汉尼拔犬牙毕露地朝探员的背影投去一个笑容,很快将全部注意力又转回威尔身上。欧米伽双眼紧闭,已经完全无视了周遭的一切。
摒弃了通常意义上的交流手段,遵循着自到来之后一直乞求自己注意的那份触动,汉尼拔审视起内心世界,发现威尔的心思全在死者身上。自那些牵扯在两人之间的水银蛛网般闪耀着熠熠星光的纤弱精致的连结丝线之上,拖曳的力量阵阵传来。
闭上双眼,汉尼拔进入了自己的心灵宫殿,发现那里有崭新的路径等待着他,并非由自己所造的新路。说来也怪,附近有一头奇异的生物,正用它那双大大的、深不可测的漆黑双眼凝视着他。汉尼拔向它靠近,试图看清它的真容。它有点像是一头牡鹿,然而厚重的皮毛上满覆着暗色鸦羽,黑色骨质的巨大双角沾染着干涸的血迹。它是一头伪装成猎物的、隐秘的掠食者,冷冷地注视着他,却并无攻击意图。相反,它沿着一条新路扬长而去。
对这古怪的事态发展无比好奇,汉尼拔选择跟随它前行。他的心灵宫殿本该是完全由自己构建的所在,这宫殿以他自己的记忆奠基,也为其提供庇护。这种思维方式也被称为定位记忆法,是一种思维检索的方式,可以追溯至古罗马、古希腊时期的修辞学专著之中。汉尼拔采纳了其中锻炼并增强记忆力的方法,并精炼其过程,让它成为存在于自己心灵深处安全一隅的有形处所。它高耸着黑色的大理石墙壁,坚固而难以逾越,它的宫室与花园连绵不断,储量无穷无尽。目前为止,汉尼拔都是它唯一的主人。
通向野生森林的奇特硬泥小径如今从一侧连接起了他的宫殿,而另一侧,在他心灵视野所见之处全是浩渺无垠的海洋。它们的存在提醒了汉尼拔,这份连结将给他带来一个伴儿。还有一些流动的光线连接着他的高塔和尖顶,像是被捕获的彗星,又像是奇特的旗帜一样,预示着这里还有其他形式的连接渠道。
牡鹿步伐轻快,汉尼拔步履如飞才能跟上它,但他知道这头动物并不是想甩掉自己,只是不够耐心而已。它偶尔还会转过沉重的头颅来,从鼻尖朝他喷出白色的雾气。看来这头鸦羽鹿本身便是寒冬的化身,在它的偶蹄踏过之处寒霜开始蔓延,片状雪花沾染在它的羽毛之上。
森林很快不见踪影,映入眼帘的变成了灌木与田野,然后汉尼拔发现自己回到了旅店房间里,似乎从未离开过一样。但眼下这房间是干净的,地毯与墙壁并未被随意喷溅的人体颜料所玷污。没有处理现场的记号,也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妥的迹象,除了鸦羽鹿喷吐出的冰雾消散在空气中。这头生物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汉尼拔,随即踏入浴室,凭空消失掉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汉尼拔跟随它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因为之前见过的尸体如今正活蹦乱跳,虽然体侧有一道缝合拙劣的伤口血流成河。他表情困惑,然而活得好好的,至少暂时还是。
此时汉尼拔才看到威尔站在那儿,就在男人身边。垂死的男人一定也注意到了威尔,因为他对他的出现反应激烈,他袭击了欧米伽——那真是威尔吗?身体语言完全都不对,太过离谱,汉尼拔不禁停下一切举动,尽管体内的阿尔法本能正冲他狂吼,命令他攻击那个胆敢威胁他配偶的男人。
但理性向来都是汉尼拔思维的基石,阿尔法无视了自己体内那股更原始的冲动,评估起眼前的事态。对面好像是披着威尔外表的其他人一样。这时汉尼拔才突然意识到,他正处在共情者的心灵世界之中,面对着陷入杀手角色的威尔。威尔似乎看不到汉尼拔,但平心而论,他此时毕竟已经被其他人占领了心智。威尔与对方扭打着,两人朝浴室方向跌撞过去,这出小小的戏剧将在那里迎接终点。
男人重重地撞上了瓷砖墙壁,引起心脏骤停,汉尼拔认得这个症状。显然杀手也认得,他尽可能轻手轻脚地将男人放倒在浴缸里——尽管重力帮了大部分忙——取出一把手术刀。
看到威尔毫不犹豫地划开男人的身体,随着一声粘腻的咔嚓声分开对方的肋骨,血液沾满了威尔的手掌,一直染上手腕,涌现在汉尼拔脑海中的第一个词就是‘超凡脱俗’。威尔双手掏进垂死男人的身体里,握住他的心脏,而汉尼拔的脑海中应和着这幅场景响起了咏叹调。简直太过完美了,威尔的脸庞喷溅上他人的猩红颜色,圆睁的碧蓝双目几乎充满野性。汉尼拔从未见过他更加美好的样子了,他必须将此时的每一个细节牢记于心,稍后用纸笔将它忠实地重新呈现。威尔就这样静静地一动不动,仿佛是特意为汉尼拔摆好姿势,但紧接着突如其来地,一切都戛然而止。
视野的消失太过突然,汉尼拔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回到了真实的旅店房间,而威尔一脸苍白憔悴,在他身边瑟瑟发抖。
“杰克?”威尔大声呼唤,让汉尼拔无法自抑地低声咆哮出来。他还未从刚才发生的一切中恢复,并不想要其他阿尔法出现在自己或是伴侣身边,尤其是在威尔看起来如此苍白孱弱的时候。
欧米伽气呼呼地盯着他的阿尔法,但他太过虚弱,这眼神实在难有说服力。这是他自己的工作,汉尼拔既然坚持留下,就该学会容忍下来。
“这并不是谋杀。”威尔轻轻地说,在杰克进入浴室时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天,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种感觉有多么可怕,让另外一个人操纵他的身体,占据他的大脑。他听到杰克重新召集了所有人,杰克站得很近,但仍然与威尔保持了一段适当的距离。这大概与汉尼拔的斡旋有关,他挡在了杰克与威尔之间。对威尔来说,同时感觉到恼怒与愉快倒是一份难得的体验。“凶手并没有故意杀人。他试图救他的命。”
往好的方面想,比起从前那些难以忍受的混蛋来说,这次这个并没有坏到那么彻底。至少,这货并不是个疯子,还有几分理智。只不过是出于贪婪铤而走险而已,一个掌握了不少医学知识而借此以身犯险的愚人。不那么特别的共情经历。话说回来,他还没有缓过神来。但至少这次的杀手不会萦绕在心底成为阴影。威尔不由为此庆幸。
“开膛手做过这种事吗?”威尔将这个问题扔给杰克,对方一脸阴沉沉的表情。探员觉得自己不会喜欢威尔将要告知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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