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太医院轮值的太医们都在场,甚至连向他告过假的田太医都被宣了进来,太医们个个脸色沉重,神情肃然,聚在一起商议着用方。淑妃早已哭晕过去好几次,若不是他的母后此时端坐在正殿坐镇,这永和宫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了。
“皇帝,进去看看皇长子吧,这孩子怕是不中用了。”见他进来,太后掩不住神色中的疲惫,长叹了口气,说道。她示意儿子赶紧进去,也许还能看上那个孩子最后一眼。
景帝一脚轻一脚重地踏入了内殿,他不明白他的母后说不中用了是什么意思?
四天前瑜儿不是还好好的,为什么眨眼就会不中用了?四天前他明明抱过瑜儿柔软的小小的身体,还捏着他的小手小脚逗他玩,玩着玩着瑜儿生气了,还使劲蹬了他一脚,小小的脚掌蹬在他的手臂上,可以感觉得到沉甸甸的力量,瑜儿的力气明明大得很,怎么会突然不中用了?
景帝走上前去,坐在榻边,试图再抱抱躺在榻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孩子,却发现他的手臂一直在发抖,他好不容易哆嗦着将孩子抱了起来,就再也不肯松手。
后来太医们又用了两次药,却始终毫无起色,眼见着皇长子的气息越来越弱,所有的太医终于向皇帝跪了下去:“臣等无能,望陛下恕罪。”
此时,抱着皇长子坐在榻边的景帝,全副心思都在怀里的孩子身上,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他们的请罪声。
未时五刻,皇长子景瑜在景帝的怀中咽气。
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长子没了气息,景帝想要哭泣想要呐喊,但是他是皇帝,作为皇帝他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失态。而且,明明他痛得心都快裂开来了,他的眼中却没有眼泪,他的喉咙中也发不出声音。所以他只能抱着怀中小小的婴儿,从未时坐到申时,又从申时坐到酉时,直到怀中温热的身体完全冰凉,直到怀中柔软的身体完全僵硬。
他只能这么抱着他,不让任何人来碰他,这是他作为父亲,此时能为这个足月不久的孩子,做的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皇帝,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太后在众人劝说无果后,终于忍不住进来训斥自己的儿子,“你不要继续任性下去,赶紧让人将他好好收殓才是正事。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许多子嗣。只当这个孩子福薄,受不起你的如此隆恩。”
哪怕皇帝此时的失态,是一名年轻的父亲在痛失爱子的时候,最正常的反应,但是作为皇帝,他却没有此等失态的权力。
“朕是皇帝,朕是皇帝又有什么用,朕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景帝根本没法保持冷静,他也不想再保持冷静。
“你在胡说些什么?”太后怒斥道。
“母后知道朕在说什么。”如果说瑜儿的死亡没有一点隐情,景帝一万个不相信。
“皇长子是误食不洁之物不慎而亡,自然是他身边伺候的人不好,哀家已经命杖毙了。” 这事目前不宜深究,只能到此为止,太后相信皇帝也是明白的。
“母后何必这么心急,难道是要替人掩饰什么吗?该查的朕自然会查,该杀的朕自然也会杀。”
“够了,皇帝。哀家以为你应该好好冷静冷静。”
太后命人强行从皇帝怀里抱走了已经咽气良久的婴孩,直接让人护送皇帝回宫,随后更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一大批牵涉其中的宫女内侍,最后她留给一直候在下首的皇后四个字——“好自为之”。
此时,皇帝也许会被局势所迫,咽下今日的苦果,但是难保皇帝他日不会秋后算账。到时候,皇后恐怕就要自求多福了。
卫衍入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皇帝的寝宫中静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屏息候在殿外。高总管见他进来,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急忙将他迎到旁边,细细诉说了这一个下午,外加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让他劝起来好歹有些头绪。
卫衍听完后,点了点头,理了理有些难受的情绪,才进了外殿。
外殿里面没有人,只留下了一点暗淡的烛火,再过去就是内殿,卫衍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但是在推开内殿门的时候,门轴发出了一阵“咯吱”声,然后他就听到里面传来皇帝的怒喝声:“滚出去。”
“陛下,是臣。”卫衍在门口唤了一声。
“出去。”里面沉默了片刻才回应,皇帝的声音中依然有抑不住的怒意,不过比刚才少了一个“滚”字。
卫衍没在意皇帝此时的负气话,摸黑着进了殿。皇帝的内殿平时向来是留着烛火的,这么一路摸过去卫衍还是第一次。不过他在这殿内住了这么久,对殿内的摆设早就了如指掌,很轻松就摸到了龙榻前。
“出去。”皇帝的声音低了许多,卫衍有种错觉,皇帝此时的语气中,似乎有了忍不住想要哭泣的味道。
“陛下,恕臣失仪。”卫衍边说边脱了外衣,上榻后紧紧抱住了皇帝的身体。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说皇帝不要伤心难过,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让皇帝开心起来,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只是抱紧他,陪着他,不让他一个人待在黑暗里面难过。
景帝不许任何人进来,但是卫衍竟敢抗旨进来。景帝想要挣脱卫衍的怀抱,但是卫衍的力气相当大,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得。景帝此时不想听任何人啰嗦,幸好这个人并没有啰嗦,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君王的软弱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但是如果是卫衍的话,一定没有关系吧。
“卫衍?”无边无尽的黑暗中,景帝唤着身侧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试图用体温来温暖他冰凉的心,但是他还是觉得很冷很冷。
“臣在。”
“卫衍,你知道吗?母后说瑜儿福薄,所以不能享受朕的隆恩。”
“卫衍,你知道吗?在这皇宫之中所有阴谋诡计的牺牲品,最后都是以福薄两字作为定论。”
“卫衍,你知道吗?朕明明知道瑜儿死得很冤,却不能为他报仇。”
“卫衍,你知道吗……”
景帝说着说着,哑了声音,没法再说下去了,他感觉得到自己的眼中有了凉凉的湿意,但是他没有继续强忍着,让那些眼泪在黑暗中无声地掉落了下来。
也许,到了明日,他依然会在人前装出无懈可击的君王姿态,但是今夜,在这个人面前,他允许自己软弱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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