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到最后,连他这样对皇帝来说绝对是“罪无可赦”的臣子,也能因“可堪大用”而留下来,那么太后原先的旧人,皇帝应该都能够容下来了。
如果失败了,也就和原来一样的下场,不过至少努力过了,到时候的遗憾应该能少一点。
“陛下,今夜陛下打算驾临哪一宫,老奴派人去知会一声。”高庸替皇帝换了一盏热茶,见皇帝阅了刚送来的密报,脸色有些铁青,小心翼翼地上前替彤史司的总管询问。
景帝看了他一眼,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点燃,扔到案头的小香炉里面,直到那页纸燃成灰烬后,他才缓和了神情,吩咐道:
“摆驾坤宁宫。”
在皇帝开口前,高庸隐约似乎听到皇帝咬牙切齿地骂了两个字——贱人。不过也许是他年老耳聋,听错了也有可能。
那一年,景帝是真正的独宠中宫,对皇后的百般宠幸没有夹杂一点水分。至于后族谢家,更是恩宠备至,一时无两。
那一年,景帝勤勉之君的声名开始在民间流传。至于事实,好像与传言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他白天勤于政事,夜晚勤于后宫,真正当得起勤勉之称。
那一年秋天,皇后谢氏终于被诊出有孕,这是自多年前皇长子夭折以后,景帝的第二位子嗣,自然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后来几个月,又有妃子接二连三被诊出有孕,更是喜上加喜。
那年年末,景帝大赦天下,让天下臣民共享皇家的喜悦。
此时,政事顺畅,百姓安居,后宫祥和,后继有人。景帝仿佛终于忘掉了他曾经因某人的离去而伤心不已,心情开始好转起来。至于永宁侯卫衍,从那日后就无人敢在景帝面前提起,到了此时,更不会有人不长眼到旧事重提。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景帝偶尔会在处理政事的间隙,抬头望一眼昭仁殿中摆着的那架屏风,然后低下头去,继续处理他的政事。
只是,在无数个独眠的夜晚,景帝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再也不会有人窝在他的怀里犹自好眠,才发现原来又一日终于过去,心中纵有千般愁绪,万般感慨,到最后不过是化作一句“夜凉如水”。
第七十五章 路上
流放, 又称流刑, 是降死一等重刑。景朝的流放地通常是幽州苦寒之地的荒山矿场。
在卫衍的认识里面, 所谓的流放就是一堆犯人被穷凶极恶的差役提着鞭子驱赶着, 披枷带锁徒步跋涉千里前往流放地。
一般流放的季节都是选在冬季,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走得慢了后面就有鞭子唰唰唰地飞, 再加上一路上缺衣少食,越往北天气越冷, 老弱病残者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来, 就算是青壮年,路上若有个头痛发热,无医无药的情况下,恐怕也是熬不到地头。
至于到了流放地, 那就更不用说了, 在那种服苦役的地方, 种种磨难是家常便饭, 虽然他那时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一定能回来,最后能不能熬下去, 他根本就无法确定。
不过真的到了被押解出京的那日,他才发现事实与他想象中有些差距。这北行流放的标准配备是差役两个, 一前一后, 一个带路, 一个断后,犯人一个,也就是他,没有脚镣,没有枷锁,走在两人之间。没有皮鞭,没有叱骂,当然也没有交谈,就这么闷声不响地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带路的那个差役带着跟在后面的两人,拐进了路边一茶棚里。
卫衍远远就看到了茶棚里面隐约的身影,他的眼眶湿润了起来,他紧赶几步越过了那带路的差役,进了茶棚,跪在里面那中年美妇的面前。
“母亲……”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却不知该如何诉说,最后只剩下哽咽。
世人都说,父母在,不远行。他此次不但是远行,而且还是因罪被流,祸及家人,更是让父母伤心难过,不孝至此,无以复加。
“衍儿……”柳氏见丈夫已经将那两个差役迎到一边说话,她心中虽然难过,也知道时间不多,况且私见流犯,送衣送食这种事若被人知晓,怕又有御史参上卫家一本,惹来很多麻烦。
此时,她只能强忍着悲痛,摸了摸儿子的头,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带到另一边去小心嘱咐。
那边桌上放了个包裹,柳氏打开包裹,对儿子一一交代。包裹里面除了衣物鞋袜还有些干粮碎银,至于银票则缝制在了贴身衣物里面。衣服鞋袜都是卫衍被判流刑的旨意下来后,她带着侍女们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除了中衣中裤外,还有夹袍棉袍以及几双千层底的鞋子。
所有的衣物针脚密密麻麻做工考究,显然是费了缝制者无数的苦心,料子却是平常百姓惯用的粗布。绫罗绸缎虽好,却是富贵闲人无所事事的时候穿用才合适,经不起一点粗活,随便碰一下就会拉开一道口子,只怕穿不了几天就不得用。这平常百姓家的粗布却不同,就算怎么折腾,也能穿上好一阵子。
只是柳氏想到儿子自打生下来,就没有受过这等委屈,心中又是好一阵难过。不过她怕自己此时难过,让儿子更加伤心,只能仰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强忍住了眼中的湿意。她理好了情绪,才转过头来,见儿子头发似乎有些散乱,便让他坐下来,掏出梳子为他梳发整理,又细细叮嘱他以后该如何照顾自己。
等这边束好头发,那两个差役示意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这就要启程。卫衍又在父母面前好好磕了几个响头,才依依不舍地与父母告别。
“慧娘,别难过了,不碍事的。这一路上我都打点好了,就算到了幽州,也会有人照顾衍儿的,你就放心好了。”卫老侯爷见柳氏望着儿子的背影伤心不已,拿话安慰她。
卫老侯爷本来就已告老在家,而且皇帝念他劳苦功高,并没有被削爵,不过卫家的其他人都因此事所累,被贬官的贬官,削爵的削爵,更有好几位子辈上书自请离京,皇帝都一一准许了。
经过此事,卫家在朝中的势力大受打击,大概此后许多年会一蹶不振。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卫家经营数代,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也不是能被轻易摧毁的,虽然此次无法替卫衍脱罪,但打点上下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就怕他照顾不好自己。”柳氏边说边用锦帕抹去了眼角的泪滴。
“不会有事的,他早就不是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卫老侯爷无奈地劝道。他对柳氏是这么说,其实他的心里面,对这个早就成年多年的小儿子,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同样一点都没有底。
他们二人站在路边自家马车旁边,望着儿子越来越远的背影说着话,却有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过来,让他们的马车让路,等到自家的车夫把马车赶到了远处,那赶牛车的汉子,推起帽檐说了声“多谢”,也往那个方向去了。
“那位是……”柳氏在那人推起帽檐的瞬间,瞧见了他的脸,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又想到了什么,急忙掐住了话头,转过头去用眼神向丈夫求证。
卫老侯爷暗中握紧了她的手掌,示意她不要多话。在刚才交错的瞬间,他也认出牛车上的那人,就是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在卫衍身边的赵侍卫。震惊之余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原来皇帝同样放心不下,派出人来一路跟着北上了。这样的话,他们应该能够稍微安心一点吧。
卫衍与父母分别后,就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中,麻木地跟着前面的差役不停往前走。
很快到了中午,正好路边有一个歇脚卖吃食的地方,他们就停下来吃了午饭。午饭不算粗陋,三个人都一样,五个肉包子,外加一碗清汤。大概他家老爷子打点过了,这两个差役对他很客气。卫衍走得饿了,也不挑不拣,没几口就吃完了,还感觉有点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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