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很多时候,事情都并非合人心意,何况弁袭君未免想得单纯。古陵逝烟老谋深算,既是将他打上“可利用”标签,赚一份人情显然不够,定要抽髓扒皮,恨不得羽毛也一根根拔下来。
雷关斜谷,器物皆备,弁袭君抱着杜舞雩尸体准时赴约。是日天朗风清,诸事皆宜,弁袭君道:“古陵逝烟,我既已将人带到,是否可以开始?”
烟都宗师心中另有一番谋划,听四里俱无人声,暗自心急,面色却仍不改:“再等等,吉时未至。”
一旁烟都随从心道:“又不是成亲,哪来的吉时?”弁袭君倒想再等一时半刻也无不可,于是又静下心来,只是定定看那搁置在石台上的身躯。
不觉谷中起一阵劲风,一时松涛阵阵,如浪汹涌。枝叶簌簌间,倏尔混入远处疾行脚步,古陵逝烟听在耳中,即刻抬手号令部署准备。
众人皆屏息静待神迹,弁袭君更是神态谨慎,视线片刻不离。斜谷中如万籁皆寂,便是树叶落地的细微声响,也能听得分明。
就在这时,却有人低低惊呼了一声。与此同时弁袭君上前一步,面上失色,一双孔雀眼中惊疑不定,在想自己是否看错。
因那台上尸体,似有一瞬间,微微动弹了一下。
古陵逝烟反应机敏,当下明白情况不对。但事已至此,不容任何意外搅乱他的计划,烟都宗师急叱一声,掷出造化球。
风云冰烟神力运转,散开夺目光华,弁袭君同时提声道:“等等!”
光芒炽盛,照得他眼前一花,然而弁袭君分明看见,杜舞雩的尸体,似乎睁开了眼——
他纵身跃上,不待他触碰到杜舞雩身躯,却有另一道剑气凌空而入,将场面劈为两半。一时烟尘弥漫,林木战摇,弁袭君未及反应,当下被震退数丈,惊怒之余,抬头直直看向那杀入场中的不速之客。
却是意琦行带绮罗生与最光阴,为往日之仇,凛凛踏来。
第六章 「六」
杜舞雩是个纠结的人。
世间缘分,无非是恩义情,若人能超凡入圣,自然不畏红尘沾身。然他既纠结于古陵逝烟的恩,纠结于画眉的情,也纠结于逆海崇帆的义,就难免缚手缚脚,常受牵绊,虽有超绝凌云的好剑术,却总不能落得快意。
要等他做下决断,也总是要经历很漫长的一段等待,许多人未及等到,死便死了。曾经他怀抱必死觉悟,将血布缠系上臂,仗剑欲阻献祭仪式,然后被暴雨心奴打得还剩一口气。而今,在倾听数日剖白之后,杜舞雩下定决心,要劝弁袭君自古陵逝烟陷阱脱出,却差点被石头砸死。
难得的一往无回念头,奈何天命不许,折戟沉沙。
半个时辰前的雷关斜谷,四周林木似经不得这风云动荡,犹飒飒响动未息,对峙的三方刀剑轻按在手,眨眼便能出鞘,兵刃上寒芒烁烁,各藏一番心思。
古陵逝烟心说,来得真慢。
弁袭君心说,来得可恨。
为首的意琦行视线周回一番,只觉来得尴尬。
而一时无人注意的第四方——刚睁开眼睛的杜舞雩,内心正如翻江倒海。他方要喝止古陵逝烟行动,未料撞上意琦行打岔,便如卡在石缝中,进不可退不能。若莽然加入,只怕场面更为混乱,杜舞雩重创未愈,浑身上下只能稍作动弹,正是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好在僵局片刻即破,亦不知谁先出剑,混战眨眼即掀。
铿然一声,先是春秋阙与百代昆吾相接,两位剑者各运元功,霎时烟尘飞散,气劲四震。意琦行剑行飘逸,尽显绝代之姿,古陵逝烟施招相抗时,却见弁袭君衣袖翻卷,六赋印戒在手,先隔开绮罗生凌厉刀刃,腾身一转,却是往杜舞雩所在之处而去。
圣裁者心思躁动,甚为不安,只欲先确认杜舞雩情况。方才那一眼虽被华光所挡,不能肯定是否真切,但日夜渴盼方等到这一丝希望,让弁袭君无法泰然处之。一旁最光阴骨刀急旋,招式逼人,他也无意纠缠,晃身几下便至石台边,伸手欲碰杜舞雩。
古陵逝烟却也翻越出局,长剑一挑,引意琦行剑势朝弁袭君方向而去。唯恐伤至杜舞雩躯体,弁袭君腾手格挡,心下浮躁已极,古陵逝烟捉住空隙,一剑将石台震退至峡谷边沿,对弁袭君道:“先将这几人打发了!”
石台碰在岩壁上,极沉闷的一下,古陵逝烟这招甚重,杜舞雩给撞得骨头都险些散了,只觉这几天做的调息全部白费,心中暗骂那烟都宗师阴险。不远处黄沙漫天,难以辨明战况,只闻兵刃破空,哧哧有声,几下都撞在头顶岩石上,锐利剑气一瞬削下数块碎石,伴着细细散沙,皆数扑在杜舞雩脸上。
他动也动不得,蒙了一脸的沙石和灰,心下暗暗叫苦。偏偏那石头越砸越大,先是石砾,再是一块块棱角分明的碎裂山岩,饶是他再能忍也不由吃痛,轻轻吸了口气。
这细微的痛呼之声,在战局中人耳里,却瞬间重如雷鸣。弁袭君剑式顿止,陡然转过身来:“一剑风徽——”
混乱中,不知谁一式重击,浩荡雄力不可遏制,霎时震碎岩壁,上方山石纷纷爆裂开来,裹挟树木的枝叶根茎,轰然坠落。这千钧之力一并往杜舞雩身上压覆,莫说是毫无反抗之能的残躯,便是寻常功体,怕也不能招架,要瞬间被碾为一团血肉。
这意外来得突然,在场数人皆一时惊愕。眼见滚滚落石掩蔽视野,弁袭君目眦欲裂,悲吼一声,提气纵奔之时,却因心神紊乱险些跌倒。山谷巨震,如天威浩荡,要埋没一意孤行之人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在这情势变调的霎那,却是意琦行反应过来,春秋阙出,先斩碎一块巨大落石,紧接着便是大小石块缀连而下,见山谷几有崩塌危险,古陵逝烟提声道:“先退!”尘沙浩浩中不见众人身影,只闻石块裂声,伴随树木枝干折断的悲鸣,在最后一声震颤之后,黄土渐息,山谷终是归于寂静。
诸人皆已撤开,只看见弁袭君跪在乱石边,颤声道:“祸风行,祸风行……”他勉力站起,先是用六赋印戒震开上方石块,如是数番,倏尔又似脱力,将剑用力掷在地上,转作以手刨挖,口中仍不住唤着底下人的名字,到最后,忽的一声提气呐喊,嗓音嘶哑,竟若鸟雀啼血。
“祸风行!”
乱石宛若坟冢,隔断所有生息。却有人不甘放弃,拨开的碎石在地上滚落,声声悲唤传入埋在内中的杜舞雩耳里,可谓百感交集。
他本以为,自己真要做一具死尸了。
装死这么久,有朝一日居然要假戏真做,不可谓不荒谬。他试图转过头,想看看弁袭君脸上表情,可惜尘埃飞扬,什么也瞧不见。却也能想象那朝自己望来的视线,想必极悲愤,极哀痛。
枉费他为自己奔波许久……杜舞雩这般想道,竟还略觉抱歉。
这喉中的一口气,本就是残喘了,多出的几天性命虽然折磨,却也不失为一种提醒。是天意巧合之下,要将这份原本浑然不知的感情摆给他看,然而黄泉路上若能再见,自己想必也要佯作未觉吧……杜舞雩这样漫漫想着,脑中纷乱思绪也渐渐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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