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畏而不前的徘徊,却曾被杜舞雩误以为是厌恶。他想过弁袭君是不是讨厌自己,才会用生硬的腔调同他讲话,脸上也如覆着一层僵冷的面具。而事实完全相反,他认为那天弁袭君醉酒的表现,是失态的产物,竟从未考虑过那才是藏在伪装底下,陌生却也真实的友人。
花千树垂着眼睫,她讲话的语气相当克制,但听上去依旧很低落。杜舞雩动了动唇,只是他知道不管说些什么,此时都十分无力。
他只能艰难地说:“我明白了。”
这段时日他被迫明白的事情简直太多了。他沉重的表情被花千树看在眼里,只得在心中默默叹气。姑娘对他们之间的事,也只有管中窥豹的了解,她清楚自己无法再劝说些什么了。
两人皆沉默着,心中各有沉郁。而在柳荫之外,鞋履踩在草叶上,发出轻轻的踏响,弁袭君拨开柳枝向他们走来,手里果真拎着一坛罗浮春。被猝然投来的两道视线注视着,弁袭君提了提手里的酒坛,尚有些茫然地说:“你们等很久了?”
他没听见那番话语,却也感觉到莫名诡谲的气氛,心中的疑虑直到他推着杜舞雩离开银树星桥,都未能消散些许。他问:“太夫同你说了些什么吗?”
弁袭君打量着杜舞雩端坐的样子,那浅色的头发披在肩头,被风吹得颇为杂乱。他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过去小心地理顺。
杜舞雩并没有拒绝,这默许的反应在弁袭君看来,已是很大的宽容了。
“只是同我说了些你在天葬十三刀的事。”杜舞雩这样讲道。
弁袭君失笑:“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在那里也并没有待太长时间,很快就……”
他没有再说下去,连同推轮椅的动作也稍稍一滞。只是他很快便调整好情绪,有意无意地讲起些别的事。杜舞雩似是听着,同时也回想起来,弁袭君离开天葬十三刀的时候,自己方倒戈将逆海崇帆封印,那是他们第一次兵刃相向,之后间隔多年再遇,也依然重复着同样的对立。
木轮碾过地面,吱呀吱呀的。湿润的泥土留下弁袭君的足迹,一步步都踏在那浅浅的轮辙上。
返回幽梦楼,步香尘正坐在罗帐中,显然是午睡方起,鬓乱钗横的,在手里恹恹翻着一本书册。见他们回来,她眼睫忽闪,才有些兴致,扶着床幔软绵绵地倾身过来,一边曼声笑说:“圣裁者,有人来幽梦楼寻你了。”
看弁袭君面露疑惑,步香尘又道将人安置在他房间里,让他自己去找。门扉被推开,发出轻而漫长的一声响,打扮质朴的少年匆忙站起身来,口中唤道:“主人。”
弁袭君道:“原来是你。”那少年走到他身侧,扶住轮椅靠背,是要接替他推杜舞雩。弁袭君摆手说:“还是我来吧。”
两人并肩入内,少年说:“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它们吵着要见你……”
杜舞雩好奇道:“它们?”
这疑惑旋即便得到了解答。进了房间,弁袭君未及落座,就有两团红影直直蹿到他脚边来,态度亲昵地不住蹭着。杜舞雩也认得,这是弁袭君养的一对禘猊,在灵兽身上各挂着几个铃铛,摇动起来声声清脆,再看它们毛色鲜亮,晃头摆尾着,倒也十分伶俐可爱。
其中一个不住眨眼,绕着弁袭君走跳,口中还叼着什么东西。少年说:“阿右别咬了,当心弄坏。”那只禘猊才不甘不愿地把口中之物吐出来,用爪子拍了拍。
是个铜制的熏炉顶盖,做成狻猊形貌,大约令它感到十分亲切,才会叼着不放。不过杜舞雩更在意另一件事:“阿右?”
弁袭君赶快板起脸,慌忙偏过头去,却藏不住面上赧色,身旁少年已解释说:“我都是这么叫,也好区分。”
两只禘猊平日都是少年养着,只有布教大会时,才托着弁袭君现身。名唤阿右的大约是被踩在右脚,如此说来,另一只想必是叫做阿左了。
这样想着,杜舞雩不由低笑出来,只觉这名字起得甚为耿直。
弁袭君倒觉得有些颜面扫地,轻咳了一下,那被踩在左脚的禘猊爬到他膝上,用脚爪捉他垂在胸口的发丝,又时不时舔着弁袭君手指,那依恋又乖顺的样子看去毫无传说神兽威风,加上体型玲珑小巧,四肢又短,倒如豢养得当的家宠一般。
另一只衔着弁袭君衣摆,嗷嗷叫了阵。弁袭君目光柔和,拍了拍灵兽脑袋,让它从身上跳下去。两只禘猊蹿到一起,其中一个重咬起那狻猊香炉盖,昂首一掷,另一只便以口接住,如是来回,饶有兴味地做起游戏。
这画面甚有趣,弁袭君端详着,眼中略含笑,看去也格外显出些温情。
少年还意图阻止,他便说:“无碍,它们不会摔坏的。”
杜舞雩回忆起那两只禘猊托着弁袭君行动的模样,心想它们应当十分训练有素。旁边弁袭君正同少年说着话,他也就一边听着,一边看灵兽嬉耍。
其中一只不慎将狻猊盖扔偏了几寸,杜舞雩看在眼里,反应机敏地用手接住,又仔细搁在那禘猊口边。对方抬起眼睛,盯着他看了又看,一对眼珠子乌溜溜眨来眨去,如同思索。杜舞雩给它看得有些茫然,又见它挪着腿往自己凑过来,慢吞吞伸出舌头,居然在他指尖上舔了舔。
杜舞雩受宠若惊。
他之前见过弁袭君所养的禘猊数次,只是未有亲近接触,如今给它这么舔了一下,瞬间兴趣更盛。少年临走时,说了好些关切的话语,一人两兽皆是恋恋不舍着,弁袭君安抚过了,回房间时,看杜舞雩坐在轮椅上,还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似乎喜欢我的禘猊。”弁袭君笑道。
杜舞雩也不否认,点了头,又问他是从何处得来这对灵兽。弁袭君思索着:“这说来便有些长。”
“你可以慢慢讲。”他温声道。
弁袭君眼神微闪,似觉欣悦,却又很快蹙了眉,摇头说:“只是一些事情我跟人立过誓,不能详告于你,只能略略说过。”
见他面露难色,杜舞雩就道:“无碍的。”于是弁袭君暂舒眉眼,同他断续讲起来。
他不能全数告知杜舞雩,只是简单地提起自己曾在山中,见到过一只奇异的孔雀。细枝末节在言语中被省略了,他平淡地叙述着,眼睫低覆,仿佛也在回忆当时的景象。
那一抹金色被点亮的瞬间,他应当毕生都无法忘却。那是他生命中第一出奇迹,将他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了现今的黑罪孔雀。
当时他年纪尚轻,画眉也只是不通事的小孩子,他独自带着妹妹,两人相依过活。那天画眉着了病,烧得相当严重,寻常药物难起效用。他寻不到方法,只得寄托于一个渺远的希望,动身去山中寻找传言里的灵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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