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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来,这份情意像丝线缠绕住他的足踝,一旦断裂,就是从天穹跌落,摔得支离破散。弁袭君抱紧了怀中的躯体,像挽留一场稍纵即逝的梦,渐恍惚的神志中,传来了自身后而近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挺直了背脊道:“你还是来了么?”

有森寒的剑刃抵上了他的脖颈,六赋印戒被雨洗刷出剔亮的寒光,这把被交付出去的剑,有朝一日竟要反噬自己的主人。弁袭君平淡说:“古陵逝烟答应过,会放我们离去的。”

一色秋看着他微笑:“但并未答应不会遣人追赶。”

“是啊。”弁袭君轻声道,“因他视我与一剑风徽为隐患,只要是他无法完全把控的人,他都不会安心放过的。”

他抬起头看着一色秋,清晰地说道:“而你在他眼中,也必然是一样。”

一色秋的眼神动了动,剑锋像蛇一般嘶嘶地逡巡着,在底下渗出一点点血痕。弁袭君静默地坐在那里,似感觉不到任何痛楚,雨冲淋着他的脸,如打磨一块河底的顽石。

“他让我来追你们的时候,也说过一样的话。”一色秋忽然说。

“什么?”弁袭君道。

“你们是变数,只要是变数,他就不会放过。”一色秋眉眼微抬,“所以我来了。”

雨敲在剑身,发出珠玉似的温润清响,湿漉漉的剑穗在不住渗下水来。寒芒一闪,似一抹白虹自半空划过,一色秋将剑移去了。

“所以我决定放你们离开。”

“你看我现在还能走么?”弁袭君苦笑道。

一色秋感叹说:“所以你应当多休息一会,此处离幽梦楼,至少还有两个时辰的脚程。”

他收剑入鞘,转身离去,弁袭君没有看他,只是默然低头,重新凝视着杜舞雩。

两个时辰的脚程,于他至少要多加一倍,而杜舞雩,定是等不到那个时候。山穷水尽,是为绝路,而在绝路中方能等到的,才是奇迹。

奇迹由神创造,弁袭君曾经,就是神的象征。

“我一定能救你。”他这样笃定地说道,仿若从未如此相信过自己的力量。他那渐透出光的眼睛,像风雨也浇不熄的火烛,在灼灼地颤动着,然而当那视线落在杜舞雩的脸孔上时,又一点点地温柔起来,仿若世间万物,诸多美好,也再比不过此时此人。

弁袭君俯下身去,贴上那冰冷的脸庞,小心而缓慢地磨蹭,宛若温顺的动物在依恋它的主人。当那彼此厮磨的面颊重又分开,弁袭君垂下眼去,那眸光已变得锋锐无比,然而他的手指按上杜舞雩的胸膛,微微使力的时候,这不适之感似乎唤起了对方残留的神志,杜舞雩的嘴唇翕动着,在昏睡中喃喃地呓语。

他在说什么?躁动的雨声令这低语难以辨认,弁袭君不得不将耳凑近那颤抖的双唇。他仔细地聆听,如教徒在等候着神意,忽然的,他的眼眶泛起了赤红,有什么自那疲惫的双目中流出,混入了蜿蜒而下的雨水里。

杜舞雩在说:“弁袭君……”

那样低弱的话,在他的心中敲出了无尽的涟漪,弁袭君闭上了眼,浑身抖筛般的不住发颤,他想,足够了,足够了……这经年累月的苦痛折磨,不见尽头的压抑忍耐,在这一瞬间,都因这微薄的呼唤得到了偿还,他这一生,也许再不会有如此满足的时刻。

弁袭君笑起来,在他闭合的眼睫中仍在不住流出泪花,像一方狭窄的心湖,因这短暂的雨霖而漫溢,他用手指摸索着那张眷恋的面庞,又犹豫着低下头,嘴唇如蜻蜓点水,在那里缱绻拂过。

他想,自己这一切,全都是值得的。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

孔雀老者传授神迹于他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百年难必果,千虑易盈亏。弁袭君,你虽身拥神迹,也有超脱不了的规则定律。满则易损,圆则易缺,人无法总是向天地祈求恩赐,得到过多,层层累积,要付出的便沉重无比。”

这是十分浅显的道理,他从来不是奢求过多的人,心中自然是明白的,而仙者也同样告诉他,作为神迹的拥有者,能独拥一个折衷的办法。他可替人求得完满,便也能替人接受折损,神迹所支取的代价,于他而言,可由自己转接。

第一次切身尝试,是在医治画眉之后,他忧心着施术将造成的后果,恐怕是病弱的妹妹所不能捱过,便咬咬牙,尝试着替她承受了。他如画眉那般昏昏沉沉病了数天,女孩子对此疑惑又害怕,伏在床头,忧虑得泪盈于睫。好在医治风寒不过是小事,付出的代价自然不大,他病了一段时日,也就自行痊愈,自那时起,弁袭君的心中便有了这样一个秘密,他从未告知于人,更不曾说出过神明赐福之下的另一重含义,而信众却是并不怀疑的,他们向他祈求,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神的恩惠,然后在某一日,毫不知情地将或大或小的代价奉献出去。

画眉是他第一个主动代替承接的人,他本以为也是最后一个。那在他人眼里充斥着瑞光与慈悯的力量,于他却如一团神秘的阴云,在无所不能的祥辉中躲藏着暗影。每当他施术与人,便像往不见光的崖底掷落一枚石子,不知晓传来的会是怎样的水声,又或将有潭中的凶兽被惊醒,张开利齿,将不知餮足的人吞入进去。

弁袭君把持着得与失的轮盘,现在他将自身置入其中,放上一个砝码,那便是他自己的性命。

拿自己做赌,他一向是敢的,若不是先前曦光尚存,他也许早早便要走上这条路。弁袭君用衣袖擦了擦面上的雨水,又把凌乱披散的头发仔细梳理着,宛若一个逐渐走上祭台的人,端方而庄严的,将用自身的血肉点起一场奉献之火。

雨落淋漓,弁袭君双目紧闭,苍白的嘴唇抿成一线,静默地跪坐在地。这个虔诚的信徒,在向神明恭请最后的慈悲,完成手中最重要的一次求取和奉献。他将手掌按在心口,感受着那浸在雨中凝重的跳动,指尖略收拢着,仿佛下一秒便要戳入自己的胸膛里。

“你从不爱看我施展神迹,也许你早就猜到这其中隐含着什么。即便是失去了画眉,你亦不曾向我提过,是否能用这救回她……”弁袭君轻轻地说,“不过现在,我是多么希望你能睁眼看一看……”

他那纤细而惨白的指尖,像置在日光下的玉璧,渐渐变得润泽,宛若其中容纳着一股隐秘而谦和的力量,有别于曾经无数次的施术中流动的阴翳,这是他至为真挚纯粹的求祈,便似茫茫的雨水已洗落他所有的杂念与罪过,那长久以来在暗夜中徘徊的黑罪孔雀,终于以自身为祭礼,换取了迟来的救赎与光亮。

“看吧……”他睁开眼,在模糊的雨线中定定凝视着杜舞雩沉睡的面孔,他用飘忽的语气说道,“这最后的神迹。”

光润的手指微抬,从指缝间滴下沥沥的水,在他身下漫延开来。席卷山川的淫雨,仿佛在此时也变成了一场久违于世的甘霖,伴随着神明的仁慈与悲怜,潇潇掩覆大地。人微弱而固执的愿想,终于也在这片贯连乾坤的雨幕之中,传达给了上天。

杜舞雩似从一场大梦中乍然惊醒。

他的身躯原本是那样布满痛楚,未愈而再断的经脉仿若无数冰碴戳刺,疼得他几番昏死过去。喉咙里哽着血水,他能察觉自体内涌上的腥气,在压迫他的心脏,他就像被浑浊的海水重重挤压着,不断往更深处沉落,手腕上洇着冰凉的雨,像拖曳他的鬼魂的手,令他心有畏惧,却根本无力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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