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连被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一旦掺着悲伤的时候就浮着一层让人揪心的浅浅水光,令他忍不住回想在日本,在他的家里那场痛苦而剖心的性爱。
“我脑袋还疼……你别问那么多,好么?”他可怜兮兮地请求道。
“……”
这个理由很充分,就连神田优这种强硬的人也不得不妥协。
谁让他偏吃这套呢。
“你现在的样子,”神田顿了顿,站直身子,“就像一棵被拔光了叶子的豆苗茎。一棵豆芽菜患上这种老年病,真是见了鬼。”
亚连眉一横,抬起全身唯一能动的两条腿蹬过去。
神田眼疾手快地捉住了那两只细得一手就能合握的脚腕:“不想被这么说就给我吃胖一点。”
亚连眼珠一转,莞尔一笑:“既然这样……优,给我带一些御……”
“只有蔬菜汤和白粥!”
神田扭头就走,留下这句话掷地有声。
少年用没有挂点滴的那只手摸了一圈头上的厚重纱布,闭上眼睛,笑得很开心。
仗着令人咋舌的饭量和异于常人的新陈代谢能力,不过十来天,在医生全身体检确认没有并发症和伤口感染后,亚连就体面地拆了线,走出了医院。
“即使如此还是要好好休息,多补充些蛋白质和维生素。虽然头皮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可是颅骨的修复还需要很长时间。”蜡花不无担忧,“神田先生,至少半年之内,你可千万别和他打架啊。”
“优,你给人留下的印象真差。”亚连挑衅地说。
“给自己积点口德吧,打架是两个人的事。”神田乜斜他一眼,淡淡道。
他们从医院花园里人工湖的拱桥上漫步穿过,厚木板有些摇动,上面落满了湿漉漉的枯叶,好像压根没人打扫。桥面防滑的横木被磨得光可鉴人,于是越来越少的人敢走这座桥,宁可绕湖而行也不想因为滑倒而重新躺进病房里。
他们在桥上站定,湖中有一些鱼苗,有着晶亮的鳞片,只在水面稍稍晃了一下,倏而就没入了日光下澈的金色纹理里。
亚连趴在扶栏上看鱼,向着身后的人缓缓道。
“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变。”
神田低头看他。
“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成全你还是成全我自己。那个时候我很害怕,我害怕死亡,因为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和想吃的东西,因为我和你才刚开始。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我想着不管我是死还是活,我都不愿告诉你这个该死的意外。因为一想到你因此慌神的模样,我就比想到自己会死还要痛……”
亚连背对着他,神田忍住想把他掰过来看他的表情的心思,听他说话。
他说了很多,好像从失去语言能力那一天起积累的所有话,他都想在这座小桥上一股脑说完。
“……和以前不同,我喜欢现在的自己,有依靠的,有方向的,有立身之本的亚连?沃克,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这一切至少有一半归功于你,神田优,你让我知道了我应该以及可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虽然是个没多少良言的混蛋,但给我的爱和鼓励比任何人都要多。所以当我以为我要死了的时候,我害怕,怕极了。”
“我也想在面对自己爱人的时候诚恳一些,可是那个失控的你是我这一生唯一想要逃避的人。你知道吗,优,或许一个人可以独自走一辈子,三个人、一群人也可以,但两个人才是最牢固的,当两人都把对方当作第一且唯一的依靠时,爱情是无坚不摧的……我也想要那样的爱情,因为这对我而言简直是奇迹,你爱我……”
“……而我也那么爱你。”
他把脸埋进手臂里,伏在桥栏上,蓦地就泣不成声。
提心吊胆了半个月的神田突然有些宽慰。
看来这一回,这家伙也吓坏了。
-TBC.
第二十五章
亚连从迷糊的梦中被颠簸醒的时候,长途巴士刚好驶过普利茅斯一小片翠绿的牧场。
普利茅斯湾是这个海港城市的心脏地带,军舰和渡轮日复一日匆匆进出着海湾,庄重得就像还留存着1946年诺曼底一役的尊严。这么多年来,它的教堂里依然有人呐喊着黄金时代的奠基石,依然有人呼唤蒙巴顿的荣光,也依然有人虔诚相信着上帝的恩慈。
巴士司机大概是这样一个有着严重英雄情结的本土居民,从普利茅斯到彭赞斯的海边,在山路上二十度惊险上下颠簸急转车速始终不减。亚连一醒来就被巴士狠狠一颠,脑袋脆生生撞在玻璃窗上。
“快到了吗?”他揉着硌得发疼的脑袋,晕乎乎地问。
“还早得很。”神田瞥了他一眼。
亚连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懒洋洋换了个姿势,闭上眼睛继续睡。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自从出了城市大道他就开始晕车,进山路吐了一口袋,把坐在旁边的恋人也弄得手忙脚乱。神田一边骂一边拆开准备好的晕车药,几乎是强行灌进晕得稀里糊涂的人嘴里。亚连吃了药闭目养神,很快就又养来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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