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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漫长的、曲折的故事。

我很难如同报纸上的那些小说家一样写清楚它在某年某月,发生了某事,因为它太过晦涩,太过隐蔽又太过遥远。不论是我,还是李女士,都没有亲历过这个故事,都不过是这个故事里偶尔擦肩的旁人,因此,也没有办法说出它的经过。我只能在此,简略的写下它的结局。

李女士自台湾远道而来,是希望我能帮助她完成她父亲的遗愿——送吴羽策先生的骨灰回到大陆。

吴羽策先生和李轩先生当年都是地下党,并且是一对配合无间的搭档。而不知为何在一九四五年的时候,只吴先生一个人登船远赴台湾,而李先生则留在了大陆,两人就此断了音讯。一九五零年的时候,因受“吴石案”的牵连而暴露的吴先生牺牲在了海峡对岸,而李先生的族弟、两人当年的好友李迅先生用尽多方关系,设法将其骨灰取了出来,却因为种种原因,直到他临终时分也没能回到大陆,将骨灰送回故土。

而这个心愿,也就成了他的遗愿,由他的女儿代为完成。只是李女士自对当年的事情实在知之甚少,根本无法联系到当年的故人,也不知该将这骨灰葬于何处,经多方周折,才打听到我曾是李轩先生和吴羽策先生的旧友,因而上门恳请我帮忙。

我乍一听闻这事情的原委,难免唏嘘不已,两位先生原是我旧友,本就没有不帮之理,更何况我与少天原就有回大陆寻访故人的打算,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到了大陆后,我二人先去拜访了云秀,随后听云秀介绍去见了方锐先生。听说他当年与吴羽策先生的交情甚笃,或许能知道些李轩先生的下落。

虽然我知晓吴先生的故乡是在西安,然而我一对他在西安的亲友一无所知——而且吴先生当年似乎本就是长在戏院的孤儿,二却是觉得这骨灰,仍是交给李轩先生最为合适。当初年少懵懂,并不懂他二人情谊,只当是同乡的情分,又兼着知己好友的情谊——虽然他们之间也确实是有同乡、知己和好友的感情,但我知道远远不止于此。故乡故乡,总要人认定了是安身立命之地,才能称之为故乡。

所幸,方锐先生与李轩先生仍旧持续着往来,而我终于在时隔近三十年后,重新又联系上了李轩先生。他其实住的并不远——他二人,连同云秀,都住在一片街区里头。

听闻我来,他原本很是高兴。说是昔年旧友要么战死沙场,要么不知所踪,很难得才能遇见一个还能够一起回忆回忆当年那些事的人了。他那种欣喜的口气,让我几乎是要不忍心说出我此行的目的,然而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该说的总也要说。

我在电话那头寒暄了两句,便直接的说了我此番前来寻他的缘由。毕竟我也不觉得这事情瞒着他便是好,只想着早早说了,再劝他想开些。何况已经过了这许多年,李先生也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恐怕也没有什么事情还能将他逼到肝肠寸断的地步。只是我原是想了数种说辞准备来劝慰他,却没想到电话那头只传来“啪”的一声响,像是听筒落在地上的声音,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忙音。这不由得让我十分担心,李先生当年和吴老板的情分,我虽是个交情不深的局外人,却也看得分明。正想着是不是给方锐去个电话直接寻去李轩先生家时,他重又打电话过来。他在那头说,方才在外头打电话,不小心给人碰掉了听筒,但是又不知道我电话,只好打给方锐去问,辗转再打过来。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大起伏。我想着,这毕竟也快三十年了,大抵再难过,也都看得轻了。既然话已说开,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有那么令我为难了,李先生说他自个儿其实早早的就看好了墓址——不过是给他自个儿的,也找朋友交待了后事,毕竟年纪大了,也没个子女亲戚的,万一哪天去了,不交待的话后事也不好办——只没想到那块地会提前用上。我于是和他约好了第二天在公墓那头碰头,转交骨灰盒子。

第二天八点的时候,我依约到了公墓。这是冬天的早晨,日头起来的晚,空气都没暖起来,抽一口气感觉沁凉沁凉的。还未走到约定的地方,远远的我就看见了李轩先生。虽然我们有近三十年没有见面,但是我仍旧一眼能够认出他来。

他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仍旧像是我们还刚刚见面的那样的习惯,领子松开着,脖子上松松的系着条灰呢的格子围巾,外头敞着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大衣,头上还带着一顶小毡帽。他听见我走来的声音,回头看见我果然也立刻就认出我来,远远地就冲我笑了笑,并摘下帽子挥了挥向我示意——这会儿我发现他到底不同了,帽子底下的头发再也不像当年那个年轻人一样乌黑浓密,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小撮灰白色。而那脸虽然依稀还能见到当年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只不过多了皱纹,到底是意气不再了。

我双手捧着那方小小的骨灰盒子,走得也格外小心,越是临近墓地越是提心吊胆,简直是步步惊心。李轩先生看我的样子,有些歉意地笑了下,拿手上那根拐杖指了指自个儿的腿说,“本来应是我替你亲自迎他回来,可我怕自个儿出岔子。”

他说着,还试图向我走近些许——方才他站着不动,我丝毫没觉出不对,现下他一走动,我立刻就发现他左腿的姿势非常奇怪,以致于他走路蹒跚,根本走不稳当。

还没等我问,他像是立刻就觉着了我疑惑的表情,只云淡风轻地说,“我家从商,我以前做得也是些不干净的营生,上头说成分不好,要打倒。七二年的时候给打折了一条腿——还多亏了方锐那边的关系,才侥幸保了一条命。后来下牛棚,没时间治,就这样啦。”

他说的简单,我却知道那几年的日子过得肯定不容易,然而他没给我时间再问,便是要准备将骨灰给放下墓地去。李先生腿脚不方便,却无论如何不肯把这事情假借我手,我只得站在他身后,看他一边放骨灰盒子,一边絮絮叨叨地和我、和“他”说些琐事。

他和我说的,是他原也想把这骨灰送回西安去,他倒是知道早些年吴先生学戏的那个大院子在哪里,只是这个地方早就拆了大院,再也没人教戏了。所以他琢磨着还不如就在这地界了,当年他们在这里安身立命,在这里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和热血,也在这里遇见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同伴,对他们来说,这里也可算是“家”,是“故乡”了。

而和“他”说的那些个事情,因为李先生声音极低,加之我也不愿意去探听他人的这些事情,并没有听见多少。于是到最后只记得他同我说,那十年的时间里头过得真是不容易,好几次险些撑不住,却都想着海峡那头还有人等着回来能见到他,于是咬咬牙也就硬撑下去了。只没想到,他撑下去了,那个人却早早的就撒手而去,临到头了,留给他一抔骨灰,端的是这般潇洒。

他边说着,边想起什么似的翻起了自己随身的背包,从里头拿出厚厚一打纸来。我原以为是纸钱之类的东西,瞥了一眼却看见是一打信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字。李轩先生边一张一张慢慢地烧着,边和我解释说他过这三十年,因了各种各样的原因,身边再没有个体己的人,这人吧,一个人过着日子,时间久了总是难捱,索性就把想说的东西都写下来,权当是说给人听了。最开始他不过写着玩,没想到慢慢的就养成了习惯,有什么烦闷的或是开心的事情,就都写在信纸上,抬头一律都写了致吴羽策,就仿佛和过去一样,两个人促膝长谈一番,心里也就舒坦许多。

他还说,他把那间小屋子都整成了四四年那会儿他们随口谈的时候说的那样,前屋晒得了太阳,种了一小方地的花,院子正中放一张躺椅,没事的时候就能躺着晒晒太阳,看看书什么的。就等他回来,能再把这些个信拿给他看。

他说的平淡,我却听得心里很是难过,更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他,只好默默地听着。想来当初我与少天分隔两地,也是如此这般想着重逢的日子慢慢过着。但我们之前却不如李先生和吴先生这般音讯中断甚至阴阳相隔,至少还有鸿雁尺素相通,聊以安慰,实乃我生平一大幸事。

就这么说着,不知不觉在这墓地待了好些时间,等到把事情都做完,太阳已升的很高,想是该有十点钟了。李轩先生也终于起身,准备回去,我便跟在他身后,一起向那块墓碑鞠了一躬,便打算离开。

然而我抬头时候不经意一瞥,却惊讶地看见那墓碑上贴的黑白照片,竟是张双人照。那上头是年轻时候的吴先生,大抵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长衫,坐在影楼的椅子上。他表情肃然,衣着妥帖,头发也梳的纹丝不乱,双手端正的交握叠放在腿上,是非常端方的姿态。他身后站着同样年轻的李先生,穿着一身西服,罕见的打着领带,拿着手杖,正正经经的穿齐了整套行头,但是他依旧是温和的、甚至有些俏皮的笑着,并没有绷着脸,如此反而衬得吴先生看上去颇显得刻意而紧张。

“李先生……这未免不太合适吧?”我指着那相片,委婉地说着。毕竟,把生者的照相放在墓碑上总是不大吉利的。

李先生回头看了一眼,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对我说道,“也没办法啊。阿策不耐烦拍照这些事情,总说‘这人天天都见着你也不嫌烦,还非要花老大功夫去照这劳什子干甚’,当年我软磨硬泡也就拍了这么一张照片,这张还是我去相馆取照片的时候偷偷让多洗了一张,藏在钱夹子里的。”他说着慢慢也敛了笑容,眼神只看着那墓碑上仍旧是当年模样的青年,叹了口气说,“何况……他一个人在那边过了这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我总要陪着他。”

我心下悚然而动,忍不住说道,“有你这样的情分在,吴先生想也是很欣慰的了。”

我原是想安慰他,却不成想李先生反而惨然一笑,说道,“他吗?不,你不了解他。他该是很气愤才对了……他当年,定是想着没个十五六年肯定通不了音讯,想着我大约隔个七八年就会——不,应该说就该把他给忘了。娶个媳妇!生一堆孩子!这样他死也瞑目了!”

我被他突然高起来的声音给一惊,而他自己似乎也因为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而站不稳当,颤巍巍的像是要摔倒在地。我连忙走上前去扶他,却恰好撞见他侧过来的脸颊,眼睛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然通红,他却也大方,没避讳我什么,抬手抹了抹眼角,叹了口气,“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不。李先生是至情之人,文州佩服,也可惜。”我陈恳地说着。

他不过摇了摇头,轻轻挣开了我的搀扶,独自一个人拄着杖往前走,只说,“这佩服我要不起啊……”

他的背影在这个冬日的艳阳天里,却是显得极孤寂而萧索,半点也觉不着暖意。

随后我又在李轩先生家中坐了片刻,他经了上午这一番事情,像是有些疲累,我便早早寻了个理由而告辞了。临行前,李先生开玩笑似的说,听闻我书法写得不错,也厚着脸皮向我要一副字。我自是欣然应允,问他想要题什么,他不过想了片刻,便报出了河东先生的一首《江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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