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给你买最好的。”母亲匆匆将箱子封好,把一副未能绣完的江山秋色图一刀裁成两段,眉目中带着坚韧果决。
与此同时,莫家也正忙乱,他们不去昆明,而是选择曾让他们光宗耀祖,又怨声载道的远支宗室隐居的本溪。而对于部分年纪较小的后辈,他们将从西渡口顺水至天津码头,搭上卯时的轮船,用家族抛却姓氏抛却颜面换来的钱财,镀一个留洋的金身。
那一日黄昏,莫十七悄悄把两张写有他明日行程的字条放在了他们平时传消息的红砖墙角,用一只瓷碗扣住,他当时完全是没有缘由的那样做,只觉不论是漂洋过海还是异地奔波,与他而言并无差别,莫家到底是不会因缺少或多出他而受影响。他抓着些虚无缥缈的念头,在云团犹如火烧的晚霞里,拖出一条长长的孤影。
但他没有等到非常君和玉逍遥,那只碗不知被谁取走,字条随风飘摇,莫十七等在渡口,天高月朗,他想起玉逍遥在他幼年病重时送来的豌豆黄,想起那弓着腰坐在门槛上朝他招手的非常君,他暗自发誓,如果他们来了,他便不走了,永永远远的,不走了。
直到渡口仅剩那月光,莫十七终于放弃,他仰头望着那皎洁的一轮,心里空空荡荡,大船都离开了,他搭上一只小小的渔船,伴着窄窄的木箱,听见渔夫扯着嗓子唱不伦不类的歌:“明日隔山岳唉、明日隔山岳——”
而在前门火车站前,老海棠树下三家直系血脉拖着不能再精简的行李碰了面,君奉天看见玉逍遥抱着尚在襁褓的弟弟,衣摆被小玉箫拽住。他们跟在父母身后,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仅眼神交错,所有的惶恐不安都得到抚慰。
玉家君家非家的长辈商议着的路途方向,老一代岁月的积淀使他们犹如在下一盘黑白棋,每一子都肩负局势走向,却又从容不乱。君尊玄先生姗姗来迟,他还是那身土灰长袍,背一小包裹装着些绝版的古籍文书,他语气与传道受业时无异,“虽宁为百夫长,老夫却要为这些迂腐玩意儿尽些力气了。”
非常君仰头看那百年海棠细长的枝干,问站在身旁的越骄子,“我们会如何?”
越骄子上前握住他的肩,头一回不带嘲讽或漫不经心的语气,他郑重许诺:“你死我死,你活我活,你我同根,枯荣同命。”
君家老爷子环顾这老老小小一圈,终于高声道:“出发——”
————待续————
注:
*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打响。4月28日,奉系率12万奉君官兵发动总攻,直系总25万兵力,双方于马厂、固安、长辛店激战。
(以上来自百度百科,文中地点转换未经考察,仅用而已,考究勿怪。)
李叶绣线菊:又名“笑靥花”。
*明日隔山岳:《赠卫八处士》(杜甫):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第五章 ·焚狱
火车载着三家无限留恋和惴惴不安向南边行去。非常君记得那是一个回暖甚晚的四月,紫茉莉和雁来红颜色倒极为漂亮,娇滴滴将生的鲜活朝气捧给大地,而他们却在人头攒动的车站里推搡拥挤。
空气里混杂了汗液和呕吐物的恶臭,非常君的母亲牢牢攥住他的手臂,越骄子悄无声息跟在身后。不远处,他看见君奉天的乳娘被推了个踉跄,眼看遭松手的君奉天要被人群冲散,半步外的玉逍遥忽然发力,近乎蛮横地拉住他的后领把他拽回,非常君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玉逍遥神色严肃,已全然不似平日模样。
等到上了火车这种情况才随之好转,三家毕竟是大户,虽然此番出来避难人数不少,这二等车座还是买得起,只是并不是都能坐上软垫椅,小孩子便三四个挤在一处,竟比靠近锅炉的一等座还要暖和。非常君边上挨着他的堂弟堂妹,前排坐的是方才那两位,并玉箫和君家上辈年龄最小的一个叔,也不过十几岁年纪,各个裹着厚厚棉袄,黏在一起犹如下在锅里的芝麻汤圆。
起初孩子和女人们是不敢说话的,因旁侧的男人们一直在说,说镇威军、吴子玉、政公所,还有能依仗的旁系,寻求最可图谋的周全。非常君想起来玉家重文,被引称为“家载书数万卷,环列如城”,自家人苦心在宦海沉浮,除为官之道就没闲心读那些杂书,如今他们两家商议利弊却分不出高下。越骄子站在一边,完全没有心思管那些人的决策,反正也不能干预左右,他将布帘子拉开半幅,模糊的轮廓隐在车窗上,飞驰的原野和绿树映在他眸底,是如此的纯粹流畅。
玉箫坐在兄长腿上,君奉天替玉箫把小手煨暖,转而去握玉逍遥的,触感竟是寒如冰坨,根根都是硬骨,玉逍遥苦笑,小声说道:“可吓死我了。”
君奉天默然不语,双手合拢将那冰坨子整个包在掌心。
天色渐渐转暗,紧张情绪似乎被时间一点点化开,女人开始安抚受惊的幼童,玉母甚至小心地脱下半边衣袖,给方满三月的婴儿哺乳,非家的一个南地来的姨太太用特有的口音轻声哼一支家乡童谣,哄他五岁的孩子入睡,那吴侬软语迤逦非常,平时是拿不出来的,而此时这一片座位的,甚至包括大人们都侧耳去听。
舟过谁家荷花塘,我侬送郎去远方,织云裳来裁水波,麦使我侬焦心肠.....
非常君昏昏欲睡,他的脑袋小鸡啄米般一耷一耷,越骄子仍是直勾勾盯着窗外,不知他究竟在看哪里。从车座的缝隙里,能观察到最熬不住困的玉逍遥早已睡熟,他身子歪着歪着就歪到君奉天那里,头就给搁在对方颈窝处,他梦里还下意识蜷起四肢把怀里的玉箫抱紧。君奉天则小心拨开垂下的碎发,防止它们狗尾巴草那样扰得玉逍遥不得好眠,又独自思索了一阵从长辈那儿听来的局势,最后也闭目养神起来,只是从始至终,即使温度回暖,他们都没有松开相握的手。
鼾声在车厢里此起彼伏,还有听不清的梦呓,窗外的月光时不时被婆娑树木遮挡,就像是切成一段一段的银,或是村落或是土丘,都包裹在夜格外恩典的温柔中。
然而火车忽然就停了,急刹使所以人倏然惊醒,大家意识混沌,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慌乱,也不晓得具体是在慌乱什么,只是漫无目的的大叫和质问,列车员匆匆赶来,高声安抚他们:“不要慌!是车过站让灾民给截了,大家不要慌!”
车厢里顿时炸了锅,纷纷谩骂起那些流民来,真是各种的污言秽语都能说出,好似他们杀了他们某个人全家一样,但很快他们就都张不开嘴了,因窗外的场面委实骇人,有笃信佛教的直呼起阿鼻地狱。
玉逍遥仅扫了一眼,便迅速用手盖住玉箫的眼睛,君奉天不由屏住呼吸,借着车站土黄色的灯光,他们看见大批的灾民像从地底里爬上来的恶鬼,争先恐后往火车上挤,他们至多背麻绳捆的布包,再卷床被褥,或干脆什么都不带,只管如壁虎攀援般贴着车体。
“许是汕头逃难来的。”非老爷子眉头紧皱,“海啸和瘟疫,听说已经死了快二十万。”
车上的人和车外的人,就这样隔着铁皮车厢,同时隔开两重天地。玉逍遥连吸气都无法通顺,有窗户被强行拉开,车里的人就发力关上,也不去管夹住了谁,但车外的声音还是漏了进来,从模糊变成清晰,尖锐的漫骂,呼喊和哀嚎,他听见一个女声尤其刺耳,似乎在寻找孩子,而这样的离乱又怎可能得到回应,于是她哭、叫、歇斯底里,可没人理她,她摔倒,然后没有站起来,人群依旧涌动。
那些疯狂的灾民用搭人梯的方法往火车上送亲人,二等车座尚且如此,已经无法想象三等座情形。君玉非三家的家长把孩子向后拉,防止他们被拖下车去,非常君催促着堂妹堂弟快走,却忽感身后巨大的阻力,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以极其诡异的姿势用胳膊夹着个小孩,一手拉着车窗,一手扯住非常君,她半个身子探了进来,而非常君已快要贴近窗口。越骄子快步上前,他面露冷色,刚要动作,但那女人忽地怪叫起来,竟是口京师家乡话,她声嘶力竭,“救救烟儿——好人家救救烟儿!”
她把那小孩往车厢里用力一丢,同时失去力气,松开手便狠狠摔下车去,此时列车员终于放弃劝说,令司机不要停靠,直接开走。
列车再次加速,那些可怖的场面被抛在了他们身后,满车人却心有余悸,很多人都哭了,吓得怕的担忧前路的,玉逍遥眼眶通红,双肩耸动,他哑声道:“不应该这样的......奉天,不应该这样的......”他尚未见过战场,却已将烽火狼烟的戏文唱了百遍,也知晓尸横遍野、无定枯骨,只是养在大院里的他们从未体会真正的灾难。君奉天死死握拳,一时难以言表,而他那本家十几岁的小叔却哭的无比凄惨,他大声道:“这般、这般惨状,若不能匡扶救民,有何颜面做男儿!”
君奉天握住玉逍遥的手用力一颤,续而攥得更紧,玉逍遥亦反握,犹如要揉进血肉,君奉天沉声道:“吾辈立誓,让苍生不再哭泣,让家园得到圆满,不见此日,死不瞑目!”
而后座里,非家的长辈都靠过来探问非常君的情况,只见他从地上抱起那两三岁的小孩,从那孩子衣襟里掉落出一块手帕,越骄子捡了,上头端端正正绣了一个“习”字,想必是他的姓氏。非常君喃喃道:“烟儿,习烟儿。”
长辈们摇头,却见非常君猛地抬起头,那神色却是大变,他惨白着脸说:“我知道我们自身难保,但试一试吧,他母亲已经死了,现在他在发烧,如果等到目的地他还有一口气在,那捎上又如何?我留一口饭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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